一個月後。
八月，最後一批梔子花遲遲盛開。醫院病房內，他內心忐忑地讓護士揭開眼睛上的白紗布。鄭醫生的話猶然在他的耳邊：“這次手術非常成功，過不了多久，你就能恢複正常的視力水平，如果配上眼鏡，你還有希望恢複5。5的矯正視力。”
睜開眼睛，他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久違了，這個清晰的世界。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再看清楚身邊的人和事。
“峰兒，太好了，真沒想到有好心人願意將眼角膜捐給你……”林母在病床邊泣不成聲。
他欣喜的火苗沒有持續多久，就被纏繞他五年的失落所澆滅。
是啊，我終於可以好好看看你了。可是，為什麼打你電話你都不接，微信也不回？
我已經在四中謀得一席之地，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你一個學生來保護的年輕老師了。你是不是會很開心呀？
蓁蓁，你的留學期馬上就要到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出院後沒過多久，林繹峰等來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如果她的骨灰能夠代替她本人的話。
將近不惑之年的他竟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像年輕的時候那樣，任性、衝動。他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剛能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卻看到讓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接受的東西。
他劈頭蓋臉地對來人說：“你是不是弄錯了！這怎麼可能是她？”
淩曉扯著嘴角，麵如死灰：“林老師，您可看好了，這就是鬱蓁蓁，這就是我的同窗、你的學生，物理競賽國一獲得者鬱蓁蓁！”
他的指尖輕觸雕刻著繁複花紋的檀木盒子，喃喃道：“不可能，她怎麼就……”
蓁蓁，原來你就是那家研究所的成員，難怪，爆炸發生後，你杳無音訊。
“林老師，那邊的人讓我交給您一封信。”淩曉把一個白色信封遞給他。
這次他沒有任何閱讀障礙，沒有再費盡心思湊近了、用引人發笑的姿勢閱讀。
他忽然覺得，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林老師，我也很喜歡你，可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了。你的學生：蓁蓁。”是她的字，寫到最後越是歪歪扭扭，還沾染了點點血跡。
三十六歲的他沒有選擇哭泣。所有的淚水都憋在肚子裏，醞釀，發酵，和與她相關的記憶一起封存在內心最深處。
於盛夏之末，入夜仍灼熱，又一場離合開始淒惻。是扇底閃躲，或雨水摧折。哪裏都值得，戀戀不舍。
吾十五有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孔夫子的一番話，林繹峰已領悟到“知天命”的那一層。盡管，他即將度過的是自己的三十八歲生日。
“爸，今天是不是要去看媽媽呀？”八歲大的女童抱著林繹峰的大腿，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不諳世事。
“是啊素素，爸爸也想媽媽了。”他用寬厚的手掌撫摩女童的小腦袋，話語中充滿了寵溺的意味。
外麵飄飄忽忽下起了小雨，家中沒有開灶，一片清冷。
“爸，今天為什麼都吃的冷飯冷菜啊？”女童咀嚼著放在冰箱內幹硬的冷飯，有點小小的不情願。
“因為，今天是清明節，清明節又叫寒食節，是為了紀念晉國公子的臣子介子推而世代相傳的節日。”他耐心地講起了寒食節的來曆，女童聽的津津有味。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走吧林素，爸爸帶你去看媽媽。”他收拾了一批東西，帶著小林素出門。
T市的公墓。
清明節來公墓燒紙的人很多，時代在進步，盡管有網上祭掃的新形式出現，但掃墓踏青的習俗還是一代代地傳承下來了。
青草在青石板間拔出一節，撓得人腳踝處癢癢的。石碑前已有人放上了一束鮮花，看上去似乎是才摘不久。他抬起頭，一個熟悉的男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此時，盡管相隔甚遠，他也能辨認出，那是他的第一任課代表，趙承宇。趙承宇的個子長高了，整個人挺拔起來，要不是前一陣子他才參加了那一屆二班的同學聚會，他還認不出趙承宇來。
同學聚會那天，他甚至都懷疑，缺席的人中，會不會有那個女生，笑著推開門，問候一句：“林老師好！”
鬱蓁蓁，這是你給我鑄造的青色的圍城啊。
鬱蓁蓁之墓。一筆一劃有力地刻在碑身上，確鑿無疑。旁邊有一行他讀過無數遍的小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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