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皮兒薄與慈悲筆者認為,中國藝術最大特色之一就是講究生動傳神。大到文學、戲劇、國畫,小到剪紙、皮影、泥人,凡入妙品者,無不如此。離開生動,不能傳神;離開生動,不能幽默。生動就是活靈活現,生動就是相聲行話裏的“皮兒薄”。生動的反麵是死板,是僵滯,是皮兒厚。季羨林的學生錢文忠說過:“先生對印度古代語言的精熟和妙用,也是這些作品所具有的獨特魅力的淵源之一。”這固然是不錯的。不過季羨林散文令人叫絕的幽默風格,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也得歸功於他對中國藝術“皮兒薄”傳統的繼承:起先“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實際上是一種節奏感^筆者注突然戳“破”了,“破”得讓人忍俊不禁,大笑開懷。上小學時,季羨林讀過大量古典文學作品,一部《彭公案》,他看了四十多遍。小時候看過四十多遍的書,對一個人的寫作,想沒有影響都不容易。中國古典小說,皮兒厚的不多,節奏感特強。
進入新千年,季羨林最大憂思是人類處理不好與大自然的關係。在散文《九十抒懷》中,老人家第二次痛斥人類對動物的“誣蔑”。在說到他養了貓和烏龜之後,接著說:“我的家庭成員還沒有到此為止,我還飼養了五隻大甲魚。甲魚,在一般老百姓嘴裏叫‘王八’,是一個十分不光彩的名稱,人們諱言之。然而我卻堂而皇之地養在大瓷缸內,一視同仁,毫無歧視之心。是不是我神經出了毛病?用不著請醫生去檢查,我神經十分正常。我認為,甲魚同其他動物一樣有生存的權利。稱之為王八,是人類對它的誣蔑,是向它頭上潑髒水。可惜甲魚無知,不會向世界最高法庭上去狀告人類,還要求賠償名譽費若幹美元,而且要登報聲明。我個人覺得,人類在新世紀、新千年中,最重要的任務是處理好與大自然的關係。”是的,甲魚是不會打官司。不過,假如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到了覆水難收的那一天,無論賠償多少美元,大自然也不會答應。大自然的報複將是人類的毀滅。從愛人到愛國,從對人類的大慈悲到對大自然的大慈悲,作為幽默作家,其中的大愛與大恨,人類意識與地球意識,文學功力與語言學功力,飽經憂患又睿智達觀,這一切,也許就是季羨林的幽默的總根源吧。不論是向季先生學幽默,還是悼念季先生,對這一總根源,我們不可不知。
季羨林先生是“筆會”最優秀的作者之一。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他就在本報副刊上發表作品了。彳965年,他把優美的散文《巴馬科之夜》投’給了“筆會”。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更是“筆會”的常客,他懷念老舍、胡也頻、’董秋芳、鄧廣銘的重要文章,都發在“筆會”上。他晚年的傑作《病榻雜記》中的重要內容,也是最先在“筆會”上披露的。季先生駕鶴西去,令我們哀痛不已。但對季先生的最好的紀念,莫如認真拜讀他的文章著述。這裏刊發的張柯的文章,提出了他讀季羨林散文的一得之見,言之有物,值得推介。藉此,也寄托我們對季先生的哀思和敬意。
(原載2009年7月10日《文彙報》副刊《筆會》)濟南方言與“閑書”
―語言大師季羨林散文語言探源學界公認,季羨林先生是學貫中西的語言大師。從1929年讀高中時發表第一篇散文算起,在長達70多年的時間裏,他創作了一百五十多萬字的散文。讀他的散文,你不難發現,除了深受我國優秀古典散文和優秀外國文學的熏染之外,濟南方言和章回小說,特別是公案俠義小說對他的影響很大。他自稱他的散文屬於“經營派”。愈到晚年,他愈像一位身懷絕技的語言魔術師,揮就一管出神入化的生花妙筆,勾畫出一幅幅人文風景、自然風景和市相眾生的動人畫麵,每每給讀者以享受。文辭來自古典,雅而不酸;俗語出自民間,詼諧生動毫不油滑;文章天成老辣,決不倚老賣老。2002年發表的散文《我的小學和中學》、《我的高中》,濟南方言雜出,涉筆成趣。不僅顯示出九秩老人“腦袋還是難得糊塗的”的驚人記憶力,而且再次告訴人們,這位終生研究語言、通曉數國語言的語言大師如同一株讓人仰視的巨樹,在冠蓋如雲的樹下,民族民間民俗文化和地域文化之根紮得有多深,根深才有葉茂。在經濟全球化,文化趨同化,語言種類不斷消失的今天,中國人如何寫好漢文,把“根”留住,探索一下季羨林散文語言的源流,想必能找到一些正確的答案。
季羨林出生在魯西平原的山東清平縣(現劃歸臨清〉官莊。“我生下來時,全族男孩就我一個,成了‘稀有金屬’。”為了傳宗接代,光耀門楣,1917年,父親把6歲的他送到濟南的叔父家。他在濟南讀完了小學、初中和高中,度過了13年的難忘歲月。在泉城,當地的市井文化,小學時讀的幾十部小說“閑書”,深刻影響了他以後的寫作,特別是深刻影響了他的散文語言。
比如,在濟南話裏,“最瘦的東西”怕不是骨瘦如柴的“柴”,而是雞鴨魚肉的“雞”。看看季先生怎樣吃“雞”的。1991年,他在散文《老年談老》中寫道:
“好多人都問我:有沒有什麼長壽秘訣。我的回答是:我的秘訣就是沒有秘訣,或者不要秘訣。我常常看到一些相信秘訣的人,禁忌多如牛毛。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嚐。比如,吃雞蛋隻吃蛋清,不吃蛋黃,因為據說蛋黃膽固醇高;動物內髒決不入口,同樣因為膽固醇高。有的人吃一個蘋果要消三次毒,然後削皮;削了皮以後,還要消一次毒,此時蘋果已經毫無蘋果味道,隻剩下消毒藥水味了。從前有一位化學係的教授,吃飯要仔細計算卡路裏的數量,再計算維生素的數量。結果怎樣呢?結果每月超過別人的飯費十倍,而人卻瘦成一隻幹巴雞。”千巴雞,寥寥三字,如同一幅傳神的簡筆畫,形而上學者的造像曆曆如繪,多說一字,便成蛇足。就像老舍先生說的,某人的腿細得像一根棍子一樣,給人以強烈的印象。
2002年,山東大學《文史哲》雜誌第4期和第5期,分兩期先後發表了92歲高齡的季羨林先生的長篇散文《我的小學和中學》、《我的高中》。這兩篇計43萬字的作品,除了一如過去,“感情充沛真摯”,語言簡練生動,富有節奏美之外,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大量的濟南方言俚語躍然紙上。比如,管花生米叫“長果仁”,管土匪叫“老缺”,管手紙叫“草紙”;罵人不叫罵人叫“卷人”,人做事莽撞,自然就是“愣頭青”;人缺少應有的反抗精神,不用說,該是“窩囊廢”了。
“架”,在山東方言區的許多地方有“抬”和“搬”的意思,抬東西可以說是“架東西”。據筆者不完全統計,季羨林先生先後在1963年、1986年和2002年三次回憶他的一段“優勝紀略”:“架老師”。最近這次,老人是這樣落筆的:這是一位珠算老師,“此人臉盤長得像知了,知了在濟南叫8^0咖XI,就是婢,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怎樣寫。此人好像是一個迫害狂,一個法西斯分子。打算盤本來是一個技術活,原理並不複雜,隻要稍加講解就足夠了,至於準確純熟的問題,在運用中就可以解決。可是這一位中011公,對初學的小孩子製定出極殘酷不合理的規定:打錯一個數,打一板子。在算盤上差一行,就差十個數,結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課下來,每個人幾乎都挨板子”。於是同學們便策劃了一次“造反”行動,準備把他“架”走。那一天,孩子們行動起來,先是把教桌翻倒,然後退出教室,每人口袋裏裝滿了樹上結的黃色的豆豆,準備打81100鄰011的頭。不想,出了“叛徒”,一些學生回到了教室,“教桌也早已翻了過來,原來也並不能形成的統一戰線,現在徹底崩潰了,學生分成了兩類:良民和罪犯”。季羨林當然是“罪犯”,重重地挨了板子。“我們每個人的手腫得像發麵饅頭,然而沒有一個人掉淚”。“架也如-咖II”失敗了。
“造反”果然不是他的強項。“做生意”如何呢?他回憶道:“我住在南關佛山街,走到西頭,過馬路就是正覺寺街。街東頭有一個地方,叫新橋。這裏有一處賣炒五香花生米的小鋪子。鋪子雖小,名聲卻極大。這裏的五香花生米〈濟南俗稱長果仁)又鹹又香,遠近馳名。我經常到這裏來買。有一天,不知為什麼,我忽發奇想,用自己從早點費中積攢起來的小製錢買了半斤五香長果仁,再用紙分包成若幹包,帶到學校向小同學兜售,他們都震於新橋花生米的大名,紛紛搶購,結果我賺了一些小製錢,嚐到了做買賣的甜頭,偷偷向我家的阿姨王媽報告。這樣大概做了幾次。我可真沒有想到,自己在七八歲時竟顯露出來了做生意的‘天才’。可惜我以後誤人4歧途’,4天才’沒有得到發展。否則,我棄筆從賈,說不定我已成了大款,揮金如土……”
細讀這些文字,你會感受到季先生筆下的散文語言,穿梭於古典與方言俚語之間,質樸中見奇崛,平實出色彩,自然而有精神;節奏拿捏得恰到好處,文筆自有一種奪人的閱讀吸引力。沒有市井文化的熏陶這是辦不到的。
在濟南新育小學,季羨林的課業並不是最出色的,“名次總盤旋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幾名之間”廠他生活在社會下層偏上,放學後從不馬上回家。馬路上打架的,他要站著看;學校西鄰的豬場捉豬、捆豬,他爬到樹上看;快到上課的點了,為啥朝山街兩旁站滿了人丨不用說,那是又要槍斃土匪了。大人都伸直脖子看,小孩子季羨林更要看了。九月九前後,正是“人聲嘈雜、歌吹沸天”的千佛山重陽節廟會開張的日子。這裏遍地是藝人們搭起的席棚,來自全國和當地“馬戲團、雜技團、地方劇團、變戲法的、練武術的、說山東快書的、玩猴的、耍狗熊的,等等等等,應有盡有”,季羨林就更不能放過了。他和小夥伴們身無分文,與購票無緣,那就看“蹭戲”吧,廟會期間,他們偷偷“鑽遍了大大小小的棚”。濟南本來就號稱“曲山藝海”,戲曲大碼頭,試想,在這樣的市井中長大的孩子,市井文化,耳濡目染,想不受影響都難。
季羨林接受市井文化熏陶的第二個渠道,就是看“閑書”。在小學裏,他閱讀的“閑書”有幾十部之多。什麼《三國演義》、《水滸傳》、《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三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誌》、《說唐》、《封神榜》之類。若說古典小說的藝術性,《紅樓夢》無疑是最高的。不過,整日價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季羨林不喜歡。他最愛看“低級”的“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小五義》這樣的近代俠義公案小說。
這就不能不說到俠義公案小說。近代以前,俠義小說和公案小說是分開的。近代以後二者合流,數量多,影響大,在市井中風靡一時。如《施公案》、《彭公案》、
《三俠五義》、《小五義》。這類書中極讚“忠烈之臣、俠義之士”。其中,《三俠五義》藝術質量為最高。該書保留了宋元以來說話藝術的明快、生動、口語化的特點;書中的俠客義士各具風貌。在以上四部俠義公案小說中,他看得最多的還不是它。躺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坐在學校工地的磚頭上,他看得最多的是光緒十八年問世的《彭公案》。這部書,他竟看了四十多遍。筆者注意到,近一二十年,季羨林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多次列出他在小學看過的“閑書”書單。有時列得多些,有時列得少些,其中,一次未落,常在首位的,是《彭公案》。《彭公案》是繼《施公案》、《三俠五義》之後又一部俠義公案小說,作者為福建人貪夢道人,原名楊挹殿;小說23卷,100回。藝術質量比《施公案》、《三俠五義》要弱。這類“閑書”,在一些“文人”、“高人”眼裏是不入流的,有的人看過也許矢口否認,以免與“俗”字沾邊。按照過去文學史的說法,書中“曆史局限或階級局限”,也不會少到哪裏去。季羨林不管這些。他堅信,沒有局限的書從來沒有過。再者說,讀《彭公案》時,他還是個小學生,根本不懂什麼叫藝術質量。他是個厚道人,寫了一輩子文章,最講究的一個字,是個“真”字。是什麼,就寫什麼,別人怎麼說,完全是他們的事。季羨林雖然並不怎麼欣賞林語堂的幽默,但他的讀書觀頗有點像林語堂。林語堂讀書全憑喜歡。他曾說,他喜歡讀什麼,什麼就是好書,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雖然這類“閑書”難脫“粗糧”之虞,但隻要消化係統沒大問題,“營養”不會太少。季羨林的“胃口”從來潑辣,後來連印度古代語言、天書一般的西域古代語言都能打得進去,走得出來,吸收“閑書”的營養,當然不成問題。“我在新育小學看的那些‘閑書’,《彭公案》、《濟公傳》之類,文體用的都是接近白話的。所以我由文言文轉向白話文,我不但一點勉強的意思都沒有,而且還頗有一點水到渠成的感覺”。兩年前,已是91歲的老人回憶說:“這有什麼害處呢?我認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砂掌以外,並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為有好處。”好處在哪兒?讀讀魯迅先生對《三俠五義》的一段評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他說此書“而獨於寫草莽豪傑,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再看看季先生兩年前寫下的這段文字:
“我一生自認為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每次參加大會,在大庭廣眾中,渾身覺得不自在,總想找一個旮旯兒藏在那裏。少與人打交道。‘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話,我不願意說,說出來也不地道。每每看到一些男女交際花,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如魚得水,左邊點頭,右邊哈腰,臉上作微笑狀,縱橫捭闔,折衝樽俎,得意洋洋,顧盼自雄,我真是羨慕得要死,可我做不到。我現在之所以被看倣社會活動家,甚至是國際活動家,完全是環境造成的,是時勢造‘英雄’,我是一隻被趕上架的鴨子。”
數筆之下,“世態”皆出;人物“奕奕有神”且又“生色”,“詼諧”就更不用說了。
季羨林先生說:“今天的少兒讀物圖畫太多,文字過少,這是過低估量了少兒的吸收能力,不利於他們寫文章,不利於他們增強讀書能力。”
這句話,既可以看作這位終生以研究語言文字為業的九秩老人經驗之談,也可以看做是一位桃李遍天下的老一輩教育工作者發自肺腑的呼籲。
值得一提的是,在山東大學附屬高中和山東省立濟南髙中,桐城派散文作家王崑玉先生和著名作家董秋芳先生先後成了季羨林的國文老師。二人影響了他後來的寫作。不知兩位中學老師當年知不知道,眼前這位作文受到他們的讚賞、學習成績居全校之冠的好學生,小學時還是“閑書”的發燒友、俠客義士的追星族呢,如果知道,二位又該作何感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