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以為上官楚燁正陪著新婚聯姻的丈夫回雲夢複命,誰也猜不到此刻的我,已經站在滄水的土地上。
一身破爛的袍子,哆哆嗦嗦地在風中顫抖,我搖搖擺擺地走向他們的大門,仿佛隨時可能昏倒。
現在的我,是一個窮困潦倒,餓了數日的可憐蟲,麵黃肌瘦,衣不遮體的—男人。
對,就是男人,即使我失蹤的消息走漏,也沒有人會猜到我會屈尊降貴地扮成個快餓死的要飯人,更不會猜到堂堂王爺竟然會女扮男裝。
徘徊探查了數日,到底怎麼樣才能進入這將軍府呢?
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開了,一道紫色人影飄然而出:“替我把這個貼出去,要是有人上門,就來請我。”
冰冷的語調,讓我轉身後的身體一僵,似乎又聞到了淡淡的薰衣草味。
是鏡池,是他!
“爺,是不是隻要有琴師或者笛師上門,立即請您?若是您在休息……”那女子詢問的聲音充滿敬畏。
“叫醒我!”冷淡的語調,沒有半分感情。
“是!”
在他們簡短的對話間,我悄悄地轉身。
清瘦凜然,拒人於千裏之外,這是他的氣質。
豔雅秀逸,綻放著冷豔的光輝,獨傲枝頭,這是他的容貌。
南風秋玉鏡,池水染輕愁。
南玉鏡池……
不見當年溫柔,他依然是他,我也依然是我,隻是我們,不再是我們。
當年的我,為什麼會這麼狠地丟開他,怎麼舍得?
丟棄的,想要再拿回來,卻已是別人懷中的珍寶,手中的明珠。
癡癡地望著,那雙紫色的雙瞳,如冰封般,蒙上了永遠看不穿的塵霧,不再清亮透潤,不再將心事完全地寫在眼中。
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我在他麵前,他卻已不再認識我。
苦笑。
認識又怎麼樣?還想再挨一刀嗎?
如果他肯回來,再挨一刀又何妨?夜說我是情種,多情種還是癡情種?
衣袖飄動,袖口的紫色玫瑰朵朵開放。隻有我知道,心中的那朵紫色玫瑰,不會再開放了。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
“我,我會琴藝。”仿佛為了留住那抹紫色,我飛快地開口,竟然有些結巴,“我會琴藝,爺,爺您是不是要習琴?”
他沒有轉身,隻是微微側了側臉:“你會琴藝?”
“是,是!”我極度渴望地看著他,“我會,我隻要很少,很少的銀子就行,不,不,隻要賞口飯吃,就,就行。”
隻要讓我再多看你兩眼,就行。
隻要讓我能進這將軍府,就行。
他輕哼了聲:“我不在乎銀子,隻在乎你的技藝過不過關。”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可以的。我,我以前在教坊中專門教琴的,隻是投親不遇,才,才淪落至此。”
所謂音律,都是相同的。我的琴藝雖然比不上子衿的出神入化,比之一般教坊中人,那是遠遠高出,教他,應該不成問題。
他轉過身,紫色的大眼凝著寒霜,自有一種淩傲氣勢:“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滄水人,哪來的?”
哪來的?他出身雲夢,分明早就聽出了我口音中的雲夢腔。
“我是雲夢人,本來是來這拜訪親戚的,但是人沒找到,盤纏用完了,肯請爺垂憐。”我惶恐地低下頭,小聲地說著。
“你是雲夢哪個教坊的?”
我腦子一暈,我出入煙花柳巷,看的都是被調教好的,哪知道教坊的名字啊?而我知道的所有青樓中,隻有怡情閣有自己的教坊,不能胡謅,隻能……
“京師怡情閣。”
他的眼中,寒光猛地射出,兩團火焰撲上我的身體。
嘴角動了動,仿佛是笑,仿佛是不屑,卻依然清麗絕色:“聽聞怡情閣的子衿是雲夢第一名倌,琴藝出神入化,千金難得一聞。據說抬著金子進門,人家也未必肯賞臉一曲,不知道是不是?”
子衿?
他還在耿耿於懷子衿在九音那一次的宴會中與他合奏的那隻曲子嗎?他的歌聲如夢如幻,又有幾人能奏得出配合他的音樂?
我誠惶誠恐,眼神落在地麵上:“子衿曲藝再是美妙,終究是青樓中人,上不得大雅之堂。”
這句話似乎深得他心,我看到他輕輕點了下頭:“隨我進來吧。”
我頓時堆滿興奮的笑容,跟在他的身後,一步步地走進將軍府。
在轉過回廊,繞過庭院,他一路向後,直到一個僻靜的院落中,我才看到一個小屋孤零零地杵在那。若不是剛才那守門女子的敬畏態度,我真的會以為看到的不是一個正受寵的小爺屋子,而是被冷落失寵的男子居所。
他停下腳步:“這裏無人打擾,也不會驚到他人,你現在給我彈一曲,讓我看看你的技藝。”
“是,是……”
他伸手推開門,我在看到屋中的擺設後,腳下不受控製地連退兩步:“啊……”
他瞥了我一眼:“怎麼了?”
我搖擺著頭:“沒,沒,我沒見過如此精致的屋子,鄉下人沒見識,讓爺見笑了。”
我吃驚,不是因為真的有多美,而是熟悉,太熟悉了。
曾經的逍遙王府中,為了討好他,我獨辟院落給喜歡安靜的他。
他喜歡紫色,我就將所有的紗帳都換成紫色。
他喜歡畫,我就親手為他畫畫像,掛在他的床頭。
他喜愛紫玫瑰,我每天都讓人插一束紫玫瑰在他的桌邊。
而如今,一切都在我眼前重現。那重修的逍遙王府中,小小的院落早已經化為塵埃,本以為隻存在記憶中的所有,都浮現在我的眼前。
紫色紗帳,拈花含笑的畫像,還有那桌前被陽光照射著的玫瑰花。
全部的擺設,全部的裝飾,都和當初一模一樣。
時光,仿佛倒流。
我正站在我為他建的小屋中,看著他擺弄鮮花,偶爾對我投來嗔怪的一眼,我拿著畫筆,在紙上輕勾。
心口,被一種情緒堵塞了。
一種溫馨,一種溺寵,一種珍愛,因為眼前的人。
手指,勾上琴弦,音聲在小屋中飄散……
猶記得,當年他倔強下的溫順。
猶記得,討好他時自己心中的滿足感。
猶記得,抱著他時,靜靜地看落花,看流雲時的溫馨。
對沄逸,我是求之不得的遺憾失落。
對鏡池,是重逢再念心頭的悔恨交纏。
我不欠沄逸的,但是我欠鏡池的。
失去的,才是珍貴的。
琴音突然由悠揚變得急促,似乎是我狂亂的心。為了月棲而來,為了軍事分布圖而來,卻在見到紫色玫瑰時,失守了心防。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平穩地彈完整隻曲調。曲子也不特殊,不過是大家都熟悉的韻律,我駕馭起來也不算太難。
一曲終了,我立即惶恐地站起身,訥訥地垂手站在他麵前:“爺,您,您看?”
他的神色沒有太大的變動:“還不錯,不過既然是教坊教員,應該還懂些什麼,你還有什麼比較出色的?”
“我,我主要是教琴,還,還懂一些下棋。”
“識字嗎?”
“可,可以……”
如果我沒記錯,鏡池出身貧寒,吟詩作賦是不行的,好不容易認識些字,還是當初我有耐心時教授的。
“那你留下來,平時教我習琴識譜,我給你二兩銀子一個月,可以嗎?”
我忙不迭地點頭:“行,行,謝謝爺,謝謝爺。”
他的目的,是要我教識譜?
“去吧,以後每日辰時到這裏來,教我兩個時辰,其他時間不要走進這個院子,你的住處我會和管家交代。”他背過身子,擺明不想多言。我也不再糾纏,悄然地退出院子。
夜晚的華府靜悄悄的,我悄悄地推開窗,全身的警惕張開到最大。確認沒有危險後如狸貓一般竄了出去,人影如鬼魅,飄上了樹梢頭。
在枝繁葉茂中,我拎出一隻小鳥籠,把卷成細條的紙卷塞到了鴿子腳上的竹筒中,手指一拋,白色的翅膀撲扇著,騰入夜空。
我需要立即告知雲夢,給我假造一個身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裏是滄水地位最高的將軍府,我進來得太輕易,難保他們不調查我的身份。
看著鴿子消失,我坐在高高的枝頭,隱藏在繁茂的樹葉間,俯瞰著整座將軍府。
深闊的院落黑沉沉的,隻有偶爾幾處閃爍著暈黃:中間最大的廳堂後,應該是屬於華傾風的臥室;右邊幾間空曠的大房間,應該是華傾風的正夫小爺的房間,隻是因為無人居住而空閑著;左邊最低矮的一排房屋,是下人的房間;最左上角的房間,那一閃一閃的光微微透亮,是鏡池的院子。
就在晚飯的時候,我誠心地請教了幾名下人,也得知了不少這個府邸中的規矩。
出了打掃的專人,華傾風的房間不準隨意靠近。再然後就是鏡池的院子,任何時候任何人,沒有鏡池的同意,不準踏入他的地方半步。
整個府邸,除了打更的,幾乎沒有人巡視,屋頂房梁處我也打探過了,沒有任何機關暗器,感覺不出像在保護私密的軍事資料。
今天沒看到華傾風,下人那套來的話是將軍在軍營練兵,數日不歸是正常事,那麼……
我看看頭頂的月亮,新月如鉤,淺淺地藏在雲層中,大地一片漆黑。這樣的夜晚,適合偷入她的房間,雖然這太倉促了。
身形一展,我輕飄飄地落在華傾風臥房的屋頂上,手掌推動,她房間的窗戶無聲無息地打開。我腳尖一點,在窗關上的同時人已躥入角落。
以我在外麵看到的麵積來說,這個房間比我想象中小,除了書桌就是書架,簾子隔開的後麵,是一個小小的臥室。
我仔細地掃過每一處角落,把所有物件的位置都記在心中,包括所有的筆墨紙硯的放置,花瓶中花朵的分布,牆上弓箭的朝向。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習慣,有些人看似雜亂地丟棄東西,一旦有點點變動,也會心中下意識地感覺到不對,更別說如華傾風這樣的將軍。她的地位,她的權勢都不可能讓她不小心。
在確認每一個方位上的物件都牢記後,我動了。
不是拉抽屜,也不是翻箱子,更不是掏大衣櫃。
土財主都不可能把東西藏在這些地方,更何況一國將軍?我是個賊,還是個老賊,雖然偷的東西不是珍珠翡翠,但是人性的弱點還是相同的。
我的耳朵貼上牆壁,輕輕地敲著,不放過每一寸。
今天不偷東西,今天隻踩點。
雖然以往這個工作都是由夜完成,看在他替我護送流波和子衿回去,並給我了幾張麵具的情麵下,我就檢驗一次自己的能力吧。
可惜,我整麵牆我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敲了三遍,都沒有聽到任何空洞的聲音。現在的我,正撅著屁股,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檢查地磚下有沒有空泛的可疑。
地麵上幹淨無塵,可見經常被打掃,當我撩起床單時,一層薄薄的浮灰讓我又放下了床單。
裏麵有灰,證明有些日子沒人動過,應該不是這裏。
爬起身,我的目光再一次地四下遊移,尋找著可能的機關暗箱。
耳朵一動,遠處,急促的腳步聲朝我的方向靠來,兩個人!
推開後窗,我突然發現屋子周邊各處已經燃起了燭火,從遠處包圍著院子,此刻出去隻會把自己暴露在火光中。
“將軍回府……”
迅速閃回屋子裏,我看看床下,有灰的地方不能待,否則離開的時候一定會留下痕跡,小小的屋子,地上不行,那隻有……
身體一縱,手指勾上房梁,我剛剛掩藏好自己的行蹤,房間門已經被推開。
我從房梁上微微探出腦袋,看著華傾風和管家兩個人一前一後入門。
“將軍,您來回奔波一定累了,我讓廚房給您做些吃的。”管家一手幫華傾風解著身上的甲胄,一邊快人快語,“您要去平湖少爺那邊嗎,我讓人傳話過去。”
華傾風擺擺手:“你忘記了他一向不喜歡別人去他的院子裏。老規矩,在外麵敲門,讓他過來。”
管家看上去跟在她身邊也有不少日子了,不少話說得心直口快,但是華傾風的臉上卻看不到慍怒的神色。
管家飛快地收拾著:“將軍,您既然這麼寵平湖少爺,為什麼不幹脆立了夫算了。少爺雖然脾氣古怪不喜歡親近人,但是隻要您喜歡,我們下人是沒什麼意見的。”
華傾風想了想:“你去準備吧,三個月後辦親事。”
“好!”管家大喜過望,飛也似的跑了,房間裏隻留下華傾風和房梁上的我。
三個月後?
一場婚禮的籌備根本不需要這麼長時間,尤其是鏡池無父無母,根本沒什麼三媒六聘之說,三個月後是隆冬之際,在新年前後舉行婚禮有些奇怪啊。
除非,這三個月,她有重要的事要辦……
突襲雲夢?
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耳邊,聽到了桌椅移動的聲音,我心頭一驚,瞄著華傾風。
房間中的她,正搬動著椅子架在桌子上,我低頭間正看到她抬頭的動作。
我飛快地一閃,差一點就被她看到。
心口撲通撲通地跳。
華傾風是武將,馬上功夫應該不錯,輕功這種江湖門派上的招式她肯定不熟悉,搬桌椅……
我的眼睛抬起,就在我頭頂邊的主梁上,根本沒有半點灰塵蜘蛛網,以下人偷懶連床下都不打掃的情形看來,這裏幹淨得太可疑了。
我眯起眼,仔細地打量著,忽然發現有一塊木頭的顏色與周圍有小小的差異,不仔細湊過去,根本看不出來。
我剛剛伸出手,才觸了上去,身下傳來桌椅被人體踩上的聲音。
該死,我哪不好躲,躲在這,華傾風這個動作分明是要開暗箱。
看周圍,再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我躲藏而不被華傾風發現,我的手輕輕握了起來,指縫中的利刃閃著寒光。
殺她,固然不是好辦法。畢竟殺了她之後,即使偷到了軍事分布圖,她死的消息一旦傳出去,滄水會立即改變策略,偷了等於沒偷,也不可能再得到有關月棲的消息。
抓住逼問,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根本不可能輕易挖得出消息……
就算她說了,我拿什麼去判定她說的真還是假?
留她的命就是留下禍患,取她的命很可能陪葬的就是月棲。
椅子的咯吱搖晃聲在不斷地提醒我盡快作出決定。我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終於我一咬牙,手中的寒刃收了回來,兩根手指豎起。
一雙大掌已經攀上了我藏身的房梁,就在我的眼前,她的身體慢慢地抬了上來……
“咚咚咚!”敲門聲起,傳來鏡池冷清的聲音,“將軍,您回來了?”
房梁上的手突然縮了回去,接著傳來華傾風身體跳上地麵,和椅子迅速歸位的聲音,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