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不著痕跡地垂下了手。我連忙擠出笑容,解釋自己剛才一直盯著的失態:“爺,撫琴手腕會很累,如果您不習慣,下次就別戴首飾了,練完了再戴著。”
“嗯。”他應了聲站起來,在衣袖垂落的瞬間,我看到手腕上一圈青黑,極快地從我眼前晃過,就被掩蓋了。
他,他是在擋住昨夜華傾風捆著他的雙腕留下的印記嗎?
不想被人看見,雖然明知道沒有人會詢問,隻是固執地守護著自己那點小小的自尊,他依然是驕傲的玫瑰。
鏡池……
人影,已經站起了身:“你回去吧,我不舒服,明天這個時候來。”
不敢多問,我走向門邊,在門被拉開的瞬間,聽到風中傳來破破碎碎的曲調。說破碎,因為哼唱的人聲音壓得極低,距離又遠,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卻有些莫名的熟悉,想要深思,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夜幕降臨,我再一次悄悄地躥入了夜色中,輕靈而準確的飄入華傾風的房間裏。
華傾風大早就回到了軍營,我從她昨天的動作中判斷,這樣東西她不會帶在身上,一定是藏在暗格中。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開暗格。當暗格打開的刹那,我的眉頭緊緊地皺到了一起。
在小小的暗格中,沒有軍事分布圖,也沒有任何隱私的信箋或者旨意,更沒有月棲的下落,有的隻是一把通體黃色,黃銅打造的鑰匙。
說喜事,至少我已經能肯定,這把鑰匙就是打開藏著軍事分布圖秘密所在的關鍵。
說悲慘,這府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最少也有上百個地方有門,有箱子,有鎖,更別提也許是在府外的某個地方,我該上哪去找?
注定,我一時半會是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趁著下午的時間,我偷偷地溜達出來,在街頭尋覓著。遠遠地瞧見一個熏香店,斜斜挑著簾子,簾角處三個小小的紅點並排列著。
我笑了,邁腿走了進去。
老板娘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姐,您要點什麼?我這裏……”
下麵的話沒說完已經憋了進去,因為我的掌心中攤開著一麵小小的令牌,黑色的,上麵清晰的幾個篆書—千機。
她的臉色一凜,臉上的假笑頓時收斂了,轉而對這我恭敬地低下頭,“姐,我們這有最好的上等熏香,就是委屈您內屋看看。”
我點點頭,順著她指引的方向跨進了後院。
門剛關上,她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千機堂無火分堂下屬素封飛見過代堂主,請代堂主指示。”
我一抬手,她站起身,輕輕靠了過來:“代堂主,雲夢有消息過來,屬下正準備晚上給您送過去,您就來了。”
我拿出那柄小鑰匙遞到她的眼前:“幫我查查華傾風的行蹤,平日裏她接觸過什麼箱子,或者去過什麼地方是她特別隱秘、特別在意的。還有就是替我將這鑰匙仿造一柄,越快越好。”
她接過鑰匙,看了看:“您等著,我這就叫最好的工匠去做,您稍等會兒。”
她飛快地走了,我背著手,看到院子中一個個小巧的鳥籠中。白羽的鴿子在籠子裏咕咕叫著,腳上全部套著精巧的竹筒,還有微小的編號打在竹筒上,顯然是分辨各個地方送來的情報。
其中一隻的腳上,刻著個三字,是我當初放飛的那隻,現在在這裏,證明雲夢早已經收到了我的消息,而且又反饋回來。
不知道月棲的下落他們到底調查出來了沒有,那樣的身體,那樣的眼神……
心,沒來由地又揪到了一起。
這兩日,我都刻意地不敢去想。就怕一想起他,自己強忍著的鎮定會在瞬間崩潰,怕自己一貫的感情用事會毀了軍國大事。可是現在我站在千機堂的地方,第一時間,不能問他的下落,而是要安排好偷竊軍事圖的路。
月棲,你到底在哪?
我的月棲……
這一次如果能找回你,我不會再讓你任性地逃離。隻有放在我的身邊,時時刻刻看到,我才能安下那顆提著的心,才能不為你牽腸掛肚,才能不讓自己陷在無窮的懊惱中。
手指,擦過青石磚的牆。
總以為自己是萬能的,翻手為雲覆手雨,卻連身邊的愛人都無法保護,上官楚燁啊上官楚燁,你有何資本狂傲?
“代堂主,雲夢已經有了臨月棲公子的下落。”耳邊,是素封飛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盡管輕,卻足夠被我聽得清清楚楚。
“啪!”
手下的青石磚碎了,心開始飛速地跳。
迫切地想要知道,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麼,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讓我不安。
我害怕,害怕聽到他不好的消息,被人抓了,或者受傷了,或者遇到襲擊綁架了,或者……
啞著嗓子,我盯著眼前的人:“他怎麼樣了?在哪裏?”
似乎被我眼神嚇著了,她下意識地一退步,躲開我的目光,不停地擺手:“沒有事,沒有事。”
什麼叫沒有事?不是才失蹤了嗎?
“臨公子隻是夜間行路,突然不見了。我們尋找呼喊都無果,才亟亟地通知您。其實他隻是沒看清楚路,掉到了山澗裏摔昏了過去,沒有大礙,我們已經找到人了。”
什,什麼?
隻是摔昏了?
一把抓上她的手:“他有事沒有,摔傷了哪裏?”
她疼得齜牙咧嘴,想要抽出手,又有些不敢,臉都皺成一團了:“沒,有些小的擦傷,扭了腳踝,其他都很好。聽說代堂主您為了他趕到滄水,臨公子鬧著一定要來,我們怕他涉險,無奈隻好點了他,送回雲夢了,若不是我們一再保證您數日內必回,他隻怕還要堅持趕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放聲狂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捶著牆。
不愧是我的摔摔,這驚天地,泣鬼神,摔得連千機堂都找不著。害我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天,什麼最壞的打算都想過了,居然隻是摔了一跤。
“別讓他來。”我擦擦笑出來的眼淚,看看桌子上的筆墨,提起筆刷刷寫了幾個字,“再亂跑,我就把你捆在床頭,色胚上。”
把紙塞到她的手中:“給我傳到他的手中。”
看著她要笑不敢笑,偏偏要恭恭敬敬地接過我的紙條塞到鴿子的腳上,再一本正經地放出去,我的心情竟然大好,回頭看看外麵的陽光,燦爛無比。
“代堂主,既然已經知道了臨公子的下落,您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沉吟了半晌:“滄水兵力動態如何?”
“邊境的守軍抽了近一半,全部回京師待命。很可能是要出兵,但是對哪出兵,暫時收不到消息。”她的回答讓我的心又是一緊。
華傾風最近都是宿在軍營,幾乎無暇回府,無形的緊張氣氛都在表明這一次滄水的大動作務求一擊必中,毀滅性的進攻。
“我不回去。”我輕輕搖了搖頭,“滄水動態不明是不是?那我就讓它明朗化吧,替我傳話給雲夢,安排一場上官楚燁回程被刺殺,命在旦夕的事件傳出來,傳得越大越好。”
“是!”她轉身進入內堂,不一會兒,手上捧著兩把鑰匙回來,“我們會隨時關注您,華傾風往日的習慣稍晚些時候傳遞給您!”
出了大門,我的腳步也開始輕快無比,許是備份的鑰匙已經偷到,許是月棲安然無恙的消息讓我終於放下了心頭的一塊石頭。我背著手溜達在街頭,欣賞著繁華的景致。
忽然,我的眼前,看到一抹紫色,靜靜地站在街邊,看著小販飛快地紮著紙鳶,大眼中閃過酸澀。小販拿著糊好的紙鳶,在手中試試,輕飄飄的彩色紙鳶搖搖擺擺地在空中轉了轉,那紫色的眼眸順著紙鳶的方向,睫毛眨動中,流露一絲豔羨。
遞過幾個銅板,他接過紙鳶,唇角,揚起淡淡的笑容,無瑕而純淨,明媚清透,看呆了小販,也看呆了我。
似乎感應到了我的目光,他轉向我的方向。眉頭一皺,周身的氣息頓時散發出排斥和抗拒,所有的純真消失,隻有那繞在身上的冷然和生人勿近。
我立即縮了縮腦袋,雙手剛拱了起來,聲音還未出,他已經飄然到我麵前,冰涼著語調:“別亂喊。”
他是怕我喊什麼爺還是喊什麼君?
能看出他對自己是華傾風小爺的身份很排斥,對正夫的身份也一樣討厭,那他……
我懂了他的眼色,可未必有其他人懂。這不,一個不識相的女人就遠遠地衝了過來:“平湖少爺,平湖少爺,我可等著您了。”
鏡池的眼眸深處,閃過極度的厭惡,不是針對眼前的人,而是那個稱呼。偏偏不識相的人呱呱地一通話,根本不給人製止的機會:“平湖少爺,我上將軍府找您幾次,都說您要嫁給將軍了,先恭喜您啊,以後就是將軍的正夫了……”
劈裏啪啦一通說,我發現,鏡池的臉越拉越長,冷得快要結冰了,而她居然毫無察覺。
袖子一擺,他直接繞過她的身體,理也沒理地朝前走去,我呆了下,快步地跟了上去。
“平湖少爺,平湖少爺……”那女人腳步飛快,氣喘籲籲地追了過來,“您上次不是要請笛師嗎,我新請了兩位,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意,您要不要聽聽?”
腳步一停,盡管我能感覺到他從骨子裏隱忍著的怒意,卻還是輕吸了口氣:“去聽聽。”回頭看看一旁傻愣著的我,“黃離,你也來吧。”
上次請我是琴師,這一次是笛師,難道他真的醉心於音樂不可自拔了?
可是又不像啊。
麵前兩名男子中規中矩地吹奏著,算不上出神入化,卻也是中上的水平,聲音輕揚婉轉,隻是鏡池的眉頭,越來越緊。
“行了!”他不耐地出聲,“我哼一段,你們能吹出來嗎?”
兩人訥訥,緊張地看著鏡池的表情。
清亮的嗓音,在喉間逸出,婉轉繞梁,低沉時小河嗚咽,流水潺潺,忽如雄鷹展翅,一飛衝天,盤旋著,飛翔……
雨打芭蕉,風紅櫻桃,一幅春風畫卷慢慢地鋪開,秋雨落,殘陽斜,餘暉撒盡豪邁。
鏡池的歌,本來就是一絕,難得如此大氣的曲調竟然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酣暢痛快。
隻是兩名笛師的臉,越來越難看。
唯獨隻有我,不在意地轉過身,笑了,得意地笑了。
“平湖少爺,這,這……”
兩人中的一名,艱難地開口:“這曲子……”
鏡池的神色仿佛早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結果:“吹不出是吧,那算了。”
另外一人抬起頭:“少爺,這曲子根本不是笛曲吧,音韻落差太大,還要一氣嗬成,縱然是一流笛師也很難辦到。”
鏡池一聲冷哼:“你自己技藝不行就明說,我若是沒聽人吹過,又怎麼會找笛師?”
“啊!”兩人一驚,互望著,不吭聲。
還是那教坊的老板,看著鏡池,半晌,擠著聲音:“平湖少爺,這,這曲子氣勢磅礴,大氣雍容,更有華貴之氣,不該是坊間人所作,應該出自宮廷,是宮廷樂師的曲子嗎?”
一句話,鏡池的臉突然變色,緊繃著,突然轉身就走,拋下一幹人互相望著,不明所以。
“少爺,少爺……”我扯著嗓子,提著蹣跚的腳步,憨厚地跟在後麵追著,肚子裏,早已經笑開了花。
那曲子,就這兩個蹩腳的笛師還能吹出來?
這可是要強大的內力支撐,一氣嗬成,才能從幽咽突然轉為高亢,又漸漸回落而不留痕跡。
別問我為什麼知道,因為這曲子,是我曾經作的,曲名—《南風戲玉池》。
夜晚,我又一次順利地潛入了華傾風的房間,將鑰匙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再次縱上府外梧桐樹樹梢,成功地在鳥籠裏看到一隻鴿子,取下鴿子腳上竹筒裏的字條,仔細地展開,一排蠅頭小楷整齊地寫著。
“君之命已著手準備,兩日內必有消息,轉臨公子口訊,小心安全,色胚,渾蛋。”
我苦笑,這還是機密的傳訊嗎?快成打情罵俏的家書了。
翹腳坐在枝頭,被冷風吹著腦袋清醒著,我慢慢地分析著各種可能。
既然我不知道滄水會對哪裏出手,不如直接將他們的目標引來雲夢,上官楚燁生死未卜,陣前就少了最可怕的一員大將,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也許滄水的準備還需要一個月,為了趁火打劫而特意提前開戰,一定會有準備不足之處,以有心算無心,到底是誰有心?誰無心?
如果是這樣,即使偷不到軍事分布圖,我至少知道了他們要攻打的對象,這仗還怕會輸嗎?
同樣,更不會有人猜測到,上官楚燁已到滄水境內。
一石四鳥,我為自己這個盤算有些小小的得意。
我無聊地放眼將軍府,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安安靜靜的,有一點風吹草動的跡象,馬上就會被我的眼神捕捉到,尤其是人影的晃動,在平靜中太過於明顯,而我的警惕感也絕不讓我放過。
於是,我的目光定格在最左上角的院落中,在眼光幾次閃過後,我確定那清瘦的人影,是鏡池。
他漫步在自己的庭院中,仰首看著牆外高高的大樹。
離得太遠,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也無從去判斷他的心思,隻能從衣衫的飄動中判定,他穿得很少。
腳下點著樹枝,我像一隻夜梟,從這頭飛掠到那頭,沒有一點聲息,悄悄地停留在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
好痛!
為什麼所有的樹都是梧桐,隻有這一棵是百年老鬆樹?鬆針又細又長,紮得我全身癢中帶痛,痛中帶癢。
頭一轉,頭發掛住了鬆枝,手一動,又是一排紮著我的鬆針。
手疼,腿疼,腰疼,背疼,屁股—也好疼。
好不容易勉強找了個位置,剛坐下,我整個人彈了起來,屁股,屁股……
嗚嗚,兩顆鬆球掛在屁股的位置,這一屁股下去,鬆球扁了,我的屁股上也多了好多個洞洞,我慘兮兮地一手捂著屁股瘋狂地揉著,一邊齜牙咧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耳邊,聽到了猶如歎息般的哼調。他仰望著無盡的黑色夜空,紫色的衣袍在夜色中看上去仿佛和黑色融為一體,顯得那張臉更加的蒼白。
我看到,他的手中輕撫著一管玉笛,通體雪白,在那指尖流轉著瑩透的光。低頭見,他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不知是不是被夜風吹涼了,我依稀覺得那手指有些顫抖。
他輕輕地湊上唇,似乎想要吹響它,隻是無論他怎麼用力,隻能聽到幾聲嘶啞的殘破聲音勉強從笛孔中擠出。
他無奈地垂下眼皮,長睫毛遮掩了全部的神色,隻有那身上透出的落寞還能猜測到一點點心思。
那笛子我認識。當日在遊湖時,他雇殺手行刺子衿流波時,我為了救他,直接射出手中的笛子當了暗器,之後根本沒想著要收回,如今卻在他的手中看到。
鏡池啊鏡池,既然放不下,為什麼要逃離?
他咬著下唇,默默地盯著手中的笛子,緊握住,攏入袖中。
他的神情,寫滿了追憶,有喜有憂,有悲有歡,層層疊疊地堆積著,眉頭緊鎖,擁著輕愁。
我呼吸著,每一下都淺淺地抽著心疼的感覺,吸入的空氣裏,仿佛也是那薰衣草的味道,紮在心間如一根刺,每一次跳動都觸碰著那疼更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