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到腰間,我抽出一管玉笛,悄悄地遞到唇邊,看著那雙紫色的憂鬱雙瞳,幽幽地送出笛聲。
一點理智尚存,在聲音飄出的瞬間,我凝音成絲,以傳音的功法送到他的耳中,柔柔的。
南風吹,玉池水皺。
他愛那曲子,卻無人能再為他吹響,上官楚燁既得他心,又毀他愛,為他吹一曲又有何妨?
他猛地一抬頭,臉上瞬間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手中的笛子滑落在地他也毫無察覺,手指蓋著唇,身體一晃,扶著牆勉強站穩。
他的眼,不住地四下搜尋著,院中,牆頭,樹梢……
我隱藏在最高的枝頭,看著他張皇的神情,看著他的失態,心頭幽幽地一歎,手指按著笛孔,音樂旋轉在他的身邊,耳畔,縈繞著。
他看不到我,我卻能將他所有的表情盡入眼中,看他不斷地搖著頭,看他顫抖著的唇,看他眼中驚訝逐漸被恨意取代,看他如夢醒般逐漸冰冷的臉色。
“出來,你在哪兒,出來!”
突然一聲輕喝,他的臉朝著夜空,沒有方向地叫嚷著,慍怒的嗓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遠揚飄散。
“出來,我知道你在,出來!”
我心頭一驚,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失態地叫喊,發絲散亂,形若癲狂。
我停下手,聲音消散了,可他的動作卻沒有停歇:“你又想來騙我嗎?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出來?出來!”
人聲逐漸地靠近,慌慌張張的下人敲打著他的門:“平湖少爺,平湖少爺,怎麼了,您開門,快開門……”
各種嘈雜的聲音在門前會聚成一團,我垂下眼,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我又自作多情了,又衝動了,這麼多局辛苦地布下,卻因為他的愁容而讓我暴露了身在滄水的可能。
他隻要一句話,就有可能將我置之死地,就有可能毀了我的滿盤計劃。
上官楚燁啊上官楚燁,多少次因為男人而起的教訓,你還沒吃夠嗎?
院中的他,用力地呼吸著,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後,伸手拉開了院子的門。
“平湖少爺,您,您怎麼了?”
“是不是有賊?”
“有沒有驚嚇到您?”
七嘴八舌中,他有些茫然,疑惑地看著眼前衣衫不整趕來的人群,囁嚅了下唇:“你,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幾人麵麵相覷,同時搖了搖頭,“沒有啊。”
他不自覺地倒退了兩步,顫抖著聲音:“笛音,笛子的聲音,你們有沒有聽到?”
幾人再次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沒有。”
他扶著門,單薄的身子似在尋找什麼依靠:“是不是太遠了,你們沒聽見?”
“少爺,不可能啊,我一直在巡視,就在您院子邊上,我什麼也沒聽到,一切都很安靜。”打更的舉起手中的梆子,在表示自己沒偷懶般,“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可能……”鏡池不死心地再次追問,“你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
“沒有!”這一次,是異口同聲。
鏡池腳下一個踉蹌:“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聽到了,不可能的……”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憂是悲。
一名下人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臉,壓低聲音:“平湖少爺,您這院子裏是不是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要不,要不您先換個地方休息,明天找人來做做法事?”
“不用了。”他垂下眼皮,“你們都去歇著吧,可能是我聽錯了。”
此時管家也匆匆地趕來,一臉的驚慌:“少爺,不如我給您安排過一個地方您先委屈一下,這裏還是別住了,明日,明日……”
“我說不用就不用了!”他不耐煩的一聲,直接當著幾人的麵關上門,聲音大得門板都在顫抖。
門口幾人無奈地望著合上的門板,同時一聲歎息,對這脾氣古怪少爺的行徑搖頭。管家不放心地交代著:“沒事多巡視這裏,千萬別讓平湖少爺出事,不然咱們都別想活著走出將軍府。”
人散了,整個小院周圍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中,隻有那孤單的紫色,徘徊在樹下,口中喃喃著:“真的是我的錯覺嗎?真的是錯覺嗎?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錯覺?”
我蹲在樹梢,看著他的茫然若失,看著他那種不知所措,心中何嚐不是湧動著種種思緒?
既然恨我,為何掛念著那支曲子?甚至要到滿境尋找琴師,笛師的地步?
既然牽掛,為什麼在九音不肯隨我走?
鏡池啊鏡池,你的心中,到底是什麼想法,你自己真的清楚嗎?
那我自己呢?
除了軍事圖,真的就沒有私心了嗎?
隻要將滄水的兵力引向雲夢,即使不知道他們的兵力分布,隻要我親自率兵,依然有了極大打勝的把握,可是我為什麼還踟躕在這個地方不願離去?
是的,我要走,但是我想帶著一個人走。
那朵紫衣玫瑰,我不想再拋下!
第二日的下午,華傾風突然回府,急匆匆的神色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緊張。正在教授鏡池琴藝的我,也被他突然闖入的身影嚇了一跳。
冷肅的眼神一掃我,我立即知趣地站了起來:“將軍,小的告退。”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我抱著的琴上,不發一言地轉移了視線:“平湖,去把管家給我叫來。”
鏡池的表情,在看到突然闖入的她時拉了下來:“將軍,您要處理事情,是不是該在自己的書房?”
“啪”的一聲,毫無征兆,一個巴掌重重地甩上了他的臉,“叫你去就去,別給我蹬鼻子上臉,滾!”
鏡池臉色一冷,咬著唇,紫色的大眼中閃過不屈,剛要開聲,我忽然拉上了他的袖子,趁他沒反應過來的瞬間扯出了院子。
“你……”
他回頭一瞪我,我涎著臉笑著:“少爺,將軍說不定有重要的事情,還是別惹了吧。”
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向前院。
直到他的身影不見,我邁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卻在腳步提起時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腦海中靈光一現,我躥上枝頭,悄悄觀察著華傾風的動靜。
果然,華傾風在所有人都離去之後,不再端坐在院中,而是飛快地起身,走進了鏡池的房間。
她剛才進門時緊繃著的臉,還有掩飾不住的憂慮都沒能逃過我的眼睛,此刻的緊張更是清晰地寫在那張臉上。
她一個人,進鏡池的房間,特地要支開鏡池?
難道那個房間裏,藏著什麼連鏡池都不知道的秘密?
心頭一震。
難道,是那個軍事分布圖和作戰的計劃書?
可是,有人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藏在小爺的房間裏?
如果真的是,她又為什麼突然如此緊張?
突然想起,昨天鏡池的失態,說著可能有人的話。難道是這個話,讓華傾風以為有人要盜圖,所以才緊張地趕回,更連話都懶得說直接讓鏡池滾出去,就為了檢查圖是不是失落了?
那我昨天的行為豈不是無意中打草驚蛇了,如果華傾風將圖挪了地方,我隻怕就再沒有偷到的可能了。
正在扼腕可惜間,我看到鏡池推院門走了進來,身旁跟著管家匆匆忙忙的腳步,房間裏也飛快地傳出了桌椅挪動的聲音,在兩人剛剛靠近房間的時候,華傾風走了出來,臉上的神情也終於平靜下來。
“昨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叫平湖少爺晚上在房中受到驚嚇?是不是府中來了賊?為什麼傳話的人說得沒頭沒尾,欲言又止的?”華傾風沉著臉,一聲喝嚇得管家差點趴到地上。
“不,不是賊。”管家雙手連擺,“許,許是少爺房間偏僻,鬧,鬧,鬧不幹淨的東西。”
華傾風的手一拍桌子,重重的一聲響:“什麼意思?”
鏡池冷靜地端著茶杯,放在華傾風麵前:“沒什麼意思,我隻是昨夜睡覺不安穩,做了個夢,被驚著了,喊了兩聲,他們以為鬧鬼,管家習慣了大事小事都向您彙報,才讓您多慮了。”
管家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訥訥地不敢說話。
“荒唐!”華傾風一聲冷哼,“這種小事你也報告給我?”
管家的額頭上頓時冒出一排汗珠:“我,我也是擔心平湖少爺,您,您……”越急話越是說得結結巴巴。
華傾風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看似怒意衝衝,我卻發現她眼中是完全的輕鬆,根本沒有半分剛才的緊張。
那是,做夢鬧鬼對她來說,怎麼都好過鬧賊。
“行了,我趕回軍營,以後這樣的小事不用向我彙報了。”她站起身,腳步在擦過鏡池身邊的時候停了停,目光看著他臉上紅色的巴掌印,手撫了上去,口氣也變的輕柔:“還疼嗎?”
下意識地閃了閃,鏡池別開臉,語氣漠然:“不疼。”
華傾風的手在他閃開的時候落了空,馬上一伸,捏住了他尖尖的下巴:“四國間出了問題,雲夢的逍遙王爺歸國途中出了事,現在生死未卜。如果她真的死了,很可能大戰一觸即發,我隨時待命出征,家裏的事就交給你了。”
“啪”的一聲,紫色的人影一晃,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寬大的衣袍打上桌子,帶落了桌上的茶盞,清脆的碎裂聲伴隨著四濺的瓷片。鏡池的身體踉蹌著後退,摔倒在地。
“少爺!”管家匆匆地伸出手,扶上鏡池的身體,華傾風握著鏡池的手,摟著他的身體,“是不是擔心我出征?”
鏡池的眼,呆愣愣的,魂魄早不知道飄去了什麼地方,對於華傾風的詢問,根本沒有半絲反應。
華傾風拍了拍他的臉:“不用擔心,我會揚威沙場,你也會成為最風光的男人。”
睫毛抖了抖,鏡池的眼慢慢地轉到華傾風的臉上,唇角抽了抽,想要說什麼,卻沒有擠出一個字,臉頰輕輕地顫著,似乎是想露出笑容,卻依然沒有半分輕鬆表情。
華傾風走了,因為軍營中還有更多重要的事讓她不能耽擱。
鏡池沒有送她,他甚至站在門邊,遠遠地望著華傾風行去的背影發呆,或許有人會以為,他是在為了心上人擔憂,但是有幾個人能看出,他早已經脫離了身軀的魂魄和那雙木然的眼?
門,慢慢地合上。
他的身體滑落在地。
當我抱著琴再次推開他的門,他依然呆呆地坐在地上,枯黃的梧桐葉飄落在他身邊,被風帶著,在地上拖拽出嘩嘩的聲音,猛地飄起,打在他的臉側,掛上發絲……
“少爺,快起來,這裏地上涼。”
我丟下琴,扶起他的身體,不經意地摟上他的肩頭,那種單薄微涼,沁入我的心中。
他抬起臉,有些茫然,在數次的分辨後,才確認了我的身份:“你是雲夢的人吧?”
那種聲音,細細的,輕飄飄的,有種被拋棄的小獸的可憐。無論平時的爪子多麼的鋒利,一旦孤獨時,那種屬於他自己的落寞就油然地體現了出來。
“是!”我扶他在凳子上坐著,有些恐懼這樣魂魄不齊的他,“當初我進府的時候,少爺不就問過我來曆嗎?”
他點著頭,卻依然心不在焉,還有些不曾平靜的慌張。
“那你給我彈一段雲夢的小調。”
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沒有刻意地移開位置,不知道是這樣的他讓我覺得放在身邊看著會比較放心,還是瑟瑟的樣子讓我想要溫暖他,哪怕隻是貼近。
我出生宮廷,所習的大多來自於宮廷的樂師,我根本不懂得什麼坊間小調,入江湖後也隻知道血腥廝殺,哪來的風月情懷。他叫談雲夢國的小調,根本就是為難我,不過好在他根本沒有心思,我隨便幾曲耳熟能詳的音樂,也混了過去。
他的目光,一直遠遠地盯著牆外,沒有距離,也不知道停留在哪裏,有些淒迷:“黃離,你說人死了有沒有鬼魂?”
有沒有鬼魂?
我的手一停,琴聲戛然而止,不明白他的意圖,也不敢隨意地接嘴。
“這個,我不知道,你相信有那就是有,不相信那就沒有。”這麼回答,算是模棱兩可吧。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麼我聽到的也應該是真的,對不對?”轉過臉的他,掛著求證般的渴望,希望在我臉上找到答案。
問題是?
她說的?誰說的?
你聽到的?你聽到什麼了?
我糊裏糊塗,隻能胡亂地點著頭,根本不明白他話裏是什麼意思。
“那為什麼是我?怎麼會是我?”更加的失魂落魄,也更加的讓我不懂,他的樣子讓我非常的擔憂。
“少爺,您還是去休息吧。”我推開琴,鏡池的樣子讓我根本無心去彈奏什麼曲子。
他的失態,從華傾風的那些話開始,旁人都以為他為了華傾風出征而擔憂,隻有我在暗自猜測著,是因為華傾風話語中逍遙王爺生死未卜而遊離失神嗎?
“是啊,睡著了,她還會不會出現?我還能不能聽到曲音?”
我輕輕地別過臉,抓住了他話語中的兩個字。
曲音!
我的猜測是對的,他根本不關心華傾風的死活,他關心的,是我的死活!
“好想聽,真的好想再聽……”
他怔怔地望著床帳發呆,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我的本意,隻是想讓滄水覺得這是偷襲的大好機會,從來沒想過,這個消息會讓我意外地發現鏡池的心意。
鏡池,對不起,又一次無意地傷了你的心。
你說你想聽,我吹給你聽,隻求你不要擔心,相信我,我會帶你走,永遠地離開這裏,一直疼你。
夜晚,我再一次偷偷地躍上樹梢,果不其然,在鴿子腿上的竹筒中看到一行小字:“消息已出,滄水必有異動,請君速回。”
速回?
是現在嗎?
看來雲夢和我的判斷一樣,軍事圖已經不重要了。
我,的確是該離開了。
那鏡池呢?
我的目光落在黑色的小院中,紫色的人影宛然默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笛子,湊向唇邊……
鏡池,還願意聽我的曲子嗎?
為你,也為我自己,我想再賭一次!
悠揚的笛音被我凝成絲,縹縹緲緲地送入到他的耳邊。
他無神的眼眸在瞬間燦爛,亮過了天上的星辰,他的唇角,勾起了滿足的弧度,一彎新月掛天邊,清麗明亮。
牆角的玫瑰花,在風中輕輕地搖擺,靜靜地綻放……
“嘭,嘭,嘭……”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管家劇烈的喘息:“少爺,平湖少爺,將軍傳話,三日後開拔,叫您不要擔心!”
人影搖晃,紫色的身影委頓在地,風吹起,牆角的花瓣散落一地。
人聲鼎沸,腳步混亂,來來往往的嘈雜讓我根本無從下手,即使想偷偷帶鏡池走,在這樣的情況下,隻能作罷。
三日後開拔,那也就是說,我還有最後的三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