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值得深思的故事是,盛田昭夫在德國吃午餐,一個服務員端上來冰激淩,其上有一把小紙傘。服務員為了表示自己博學多才,跟盛田昭夫說,這個東西就是你們國家製造的。
盛田昭夫覺得自己羞愧難當,恨不得把腦袋紮到冰激淩裏。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多麼希望有一天,‘日本製造’不再是廉價、粗製濫造、低端產品的代名詞啊。”
古人說,知恥近乎勇,的確如此。
離開德國之後,盛田昭夫在荷蘭參觀了飛利浦公司。也是在這個時間裏,他萌生了改變公司名稱的想法。回到日本之後,他跟井深大商量,人家美國公司都是字母拚出來的,什麼IBM啊、RCA啊、AT&T啊,聽著多給力,還好記。您再看看東京通信工業株式會社,誰能記得住呢?
井深大同意盛田昭夫的建議,讓他好好給公司取個名字。盛田昭夫想起來,公司生產的磁帶上麵都有SONI字樣,這個單詞來自於拉丁文SONUS,是聲音的意思。盛田昭夫又想到了sunny-boy這個詞,這個詞很時尚,又能吸引年輕人的關注。
於是,盛田昭夫就把兩個詞拚到了一起,“Sony”就此誕生了。1955年開始,索尼的一部分產品開始使用這個標誌,到了1958年,在說服了頑固不化的元老之後,公司正式更名為索尼株式會社。
與此同時,盛田昭夫開始攢足力氣向歐美國家進軍。但是,盛田昭夫的內心深處是有底線的,那就是,堅決不能單純追求效益,而對索尼品牌造成損害。在1955年,盛田昭夫開始在美國尋找代理商,但結果是,無人問津。後來有一個代理商答應購買10萬台索尼的收音機,但要求是必須使用他們公司的品牌,原因非常簡單,沒人知道索尼。
盛田昭夫的意思是,拒絕這筆買賣!雖然10萬台是筆大單,不過這樣一來,索尼公司就淪為了代工工廠,對企業品牌的樹立毫無益處。
不過公司內部並不這麼想。包括井深大在內,大家都認為應該先賺錢,再說品牌的事兒。他們頻頻給盛田昭夫發電報,讓他放棄自己的理想,先把單子拿下來。被逼到絕路的盛田昭夫怒了,他告訴董事會,我不僅僅是為你們負責的經理人,我還有更大的權力。
他說的那個權力,其實就是自己的老爹。別忘了,盛田昭夫的父親可是索尼最大的投資人。最終,董事會集體閉嘴,不再跟盛田昭夫叫板。
這並不是盛田昭夫最後一次依靠自己的權勢來改變董事會的決議,一直到他退休為止,盛田昭夫無數次憑借權力來改變董事會的一些決定。
在和董事會糾纏的同時,尋找代理商這事兒終於有了眉目。井深大拜托他在三井物產的一位朋友,把索尼的產品推薦給了一位美國代理商。這家公司的確很有眼光,他看中了索尼收音機的小巧、輕便,當然還有便宜的價格。在之後的三年裏,通過這家美國公司,索尼銷售出了30萬台收音機,同時,他們的名聲也開始在美國獲得了廣泛的知名度。那個美好的時代緩緩向索尼打開了大門。
而盛田昭夫自己也逐漸融入到美國人的生活當中去了。雖然他住在狹窄的旅館當中,每天要自己洗衣服,吃著粗鄙不堪的自助餐,但盛田昭夫依然樂在其中,他除了工作就是和鄰居聊天以此練習口語,偶爾他會和代理商去百老彙看歌舞劇。他熱愛西方的生活方式,不僅僅熱切地希望自己能融入其中,更渴望自己的產品也能征服這片廣袤的土地。
1957年,索尼製造出了世界上最小的半導體收音機TR-63。這個小家夥的售價相當於日本一個白領一個月的工資,但依然很快脫銷。
同時,這款產品在美國也獲得了巨大成功,僅僅是聖誕節,TR-63就賣出了將近30,000台。
時機已經成熟了,美國人對索尼刮目相看。盛田昭夫決定在這裏建立分公司。那是在1960年年初,剛剛建立的索尼美國公司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宏大,也沒有人相信,日後,這家坐落在老鼠橫行的街道中的公司會成功收購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成為世界級的娛樂帝國。
有意思的是,索尼美國公司建立之後的第一任總裁叫鈴木方正,他是盛田昭夫的高中同學。當然,我說了,裙帶關係不僅僅是裙帶就行,還要是漂亮的絲帶。這位高中同學曾經在三井物產工作,涉足石油交易領域,有著對商業無比敏銳的洞察力。
索尼美國公司剛剛建立的時候隻有13個人,盛田昭夫堅持每個月有10天在這裏度過,他和員工們一起沒日沒夜地工作。而所有員工都樂於這樣奮鬥和拚搏。他們這樣評價盛田昭夫:在他創造的激動、緊張的氛圍中,我們產生了巨大的熱情。
這種熱情很快就升華了,盛田昭夫在分公司成立一年之後,決定在美國上市。1960年秋天,索尼和東芝、日立、三井物產、三菱商社等100家大公司一起,向美國財政部門申請在美國上市,並且獲得批準。說起來,這些公司中,索尼是最小的一個,但卻最被看好,原因就是索尼已經在美國人心目中樹立了良好的品牌形象,而盛田昭夫也早就成為美國上流社會中的交際大師。
說到這裏,可能很多人都會感歎盛田昭夫被西化的程度,時至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認為,盛田昭夫不是地道的日本商人,從小就聽交響樂造就了他基因裏的西方人的習慣和行為方式。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盛田昭夫出生在一個特別傳統的日式家庭裏,他一出生的目標就是要繼承家業,而他的家業又是頗具日本特色的製酒業。在這樣一個近乎嚴酷的東方家庭裏,怎麼能塑造出一個西方人呢?雖然盛田昭夫的老媽喜歡聽交響樂、吃西餐,但你知道,在一個日本家庭裏,母親通常都是無力的。
我一直希望找到西化麵具背後的盛田昭夫。直到我在索尼公司的檔案中看到了盛田昭夫的大兒子說的一段話,瞬間了然了,也真正欽佩盛田昭夫的偉大精神了。
他說:“如果你想扮演一個國王,那你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像個國王。我父親對此非常在行。在他的心目中,他是盛田家的家長,是全日本成長最快的企業之一的總裁。他不得不表演,他不得不扮作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日本商人。實際上,我不認為這是真的。他從來就不擅長於其中任何的角色,包括作為一個丈夫,還包括作為一個父親。”
原來,在人前八麵玲瓏的盛田昭夫不過是在表演,為了家業、索尼,他在不停地表演。盛田昭夫家中的生活也驗證了這一點。
他在家裏麵是絕對的大男子主義,完全不顧及西方爺們兒“女士優先”的理念。就連幾年後,盛田昭夫決定要去美國定居的時候,都沒有事先通知老婆。準備出發的前一天,他才告訴媳婦,明兒咱們就去美國定居了。
在盛田昭夫家裏,等級製度非常森嚴,大兒子、小兒子吃飯的座次都很有講究,絕對不能瞎坐瞎吃。
最慘的是大兒子,他一生下來就必須要繼承盛田家的家族生意,想幹點別的,門兒都沒有。
盛田昭夫的鄰居說,從他們家裏,我們很少聽到笑聲。串門的時候,兒子們都一絲不苟地坐在那裏,誰也不會隨便說話。
這種家庭製度和西方迥然不同,而它透露的信息就是,盛田昭夫還是一個純種的日本人。無論他多麼會表演,回到家後,還是會摘掉麵具,橫眉冷對自己的家人。
不過,盛田昭夫自己對這種心態和表演倒是沒有隱瞞。很多年後,他在自己的私人會所裏掛了這麼一幅字:“我們日本商人必須是兩棲動物,我們必須在水中和陸地上生存。”
他曾經這樣解釋這句話:“日本商界領袖都是兩棲動物,一方麵是日本,他有一套根植於本土傳統的文化價值和行為方式;另一方麵是世界,在那裏整個世界觀都是可以模仿的,但永遠不會被全盤吸收。”
透過這句話,我們能看到盛田昭夫強韌的靈魂,他為了事業、為了索尼可以數十年如一日地掩蓋自己的內心,可以喬裝打扮,可以忘記自己的真實性格。我在想,無數個夜晚,當盛田昭夫站在窗口,看著紐約的車水馬龍的時候,會不會淚流滿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