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清朝還沒有滅亡,走出家門的女性還是少數,多數的女文藝青年都捂在房間裏,寫些在閨蜜親友間流傳的小詞,靜靜地度過流年。淩叔華、冰心等人,還是幾歲的小姑娘,秋瑾還是個異數,在她的活動軌跡中,性別已經模糊。從來沒有一個女子以這樣獨立鏗鏘的姿態出現在公眾麵前,何況,她還這麼美麗。所以,她很快吸引了眾多男性文人、知識分子的目光。

她結識了袁克文、梁啟超、張謇等人,並成為嚴複的學生。按照馬太效應,呂碧城的交際範圍像滾雪球一樣擴大,她出席各種聚會,成了北京城裏的party queen。

毋庸諱言的是,在百年前這樣一個世界裏,她一方麵提倡女權,可是她的人生路,借助了很多男性的力量。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

也許家變就是她內心的轉折點。

作為一個傳奇,她要有懸崖矗立千年的孤絕和勇氣,獨孤求敗的寂寥和蕭索。

英斂之,是報業的前輩,呂碧城的伯樂兼疑似情人。他們最後也鬧翻了。直接的原因,是呂碧城那豔光四射的奇裝異服,遭到了英斂之的批判。不隻如此,兩個人的分歧太多,很多時候,呂碧城都是倔強地拒絕了英斂之對她的種種安排。

你看,當英斂之見到呂碧城時,隻覺耳目一新,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於是他讚道:“碧城能辟新理想,思破歸錮蔽,欲拯二萬萬女同胞,複其完全獨立自由人格。”

最後,他喜愛的變成他反感的。因為對於一個有“獨立自由人格”的人來說,必然伴隨著自我的覺醒,美的覺醒。呂碧城的著裝風格,不是小清新小端莊小嫵媚,而是華麗的女王,搖曳著長長的孔雀羽毛。

我們完全可以看到這類文人葉公好龍似的愛好——不喜歡寡淡的女人,喜歡“有思想的才女”。 真給他們來一個,他們又完全hold不住。天地良心,藝術史上可沒有這樣的才女,又“有思想”,又馴服,這不是見鬼嗎?咱們的民國才女,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是不是洋人就能消化得了高頭大馬呢?那可不一定。

詹姆斯·卡梅隆喜歡禦姐,第二任、第三任、第四任妻子都是這個類型的,第三任妻子最有名,是以《拆彈部隊》獲得奧斯卡導演獎的凱瑟琳·畢格羅。卡梅隆專橫固執,別人必須服從他的意見,在他的電影王國和生活世界裏,都是如此,所以每次婚姻都是雞飛蛋打,而且持續時間很短。於是他醒悟了,第五任改娶溫順無比的妻子,他們的婚姻已走過了十年,目前沒有更換的趨勢。

你看上她又美又強大,又要她對你順從,以你為中心,這很難辦。不如直接點兒——我就喜歡溫順小白兔,就是所謂個性,也應該像個小貓似的,有點兒小打小鬧小想法的,可控範圍內的,可以撩撥自己的征服欲,又不脫離自己的掌控和理解力。

呂碧城的妹妹呂美蓀,和呂碧城一樣,交友廣泛,同樣做過師範學校的校長。呂美蓀是個《浮生六記》裏芸娘式的人物。在上海時,她曾女扮男裝,和友人一起去妓院拜會著名的妓女李蘋香,不知道是太俊美了,還是露餡了,總之是被妓女們熱情地圍觀了。呂美蓀和李蘋香從此結識,開始詩詞書信往來,並把這段友情持續到了晚年。

就是這麼個妹妹,呂碧城和她的關係還是鬧僵了,發誓老死不相往來,這兩個姐妹之間的芥蒂也是諱莫如深,外人隻能猜測。但無疑的是,這兩個人都太過強勢,以致一拍兩散。我們看到那些著名的藝術家,想和他的兄弟姐妹保持終生的親情,無不是一方遷就愛護另一方。

呂碧城就是這麼個尖銳、暴烈的性格。從她和平襟亞的一段舊事也可以看得出來。平襟亞是平鑫濤的叔叔,《萬象》雜誌的創始人。邵洵美也辦過《萬象》雜誌,除此之外,民國還有好幾份《萬象》,相互之間都沒有關係。

平襟亞和張愛玲打過筆仗,因為一千元的賬目。向來甚少申辯的張愛玲迫不得已發了一篇聲明,但是這件事並沒完,張愛玲仍多次遭到平襟亞的文章反擊,最後張愛玲按照自己的習性,選擇閉口不言。

平襟亞尚籍籍無名之時,與呂碧城結下過梁子,因為是呂碧城,於是事情便呈現出不同的麵目來。

呂碧城曾經因為愛犬被人撞了,便以秋菊打官司的執拗為愛犬討回了公道。平襟亞以此為原型,寫了《李紅郊與犬》,登在報紙上。這件事惹惱了呂碧城。

同樣的情形下,林徽因會怎樣做?她不發惡言,隻給冰心送過去一壇醋。這是一招天山折梅手,名字聽起來纖纖盈盈,實則暗含上乘掌力和內功。冰心同學被噎得無話可說。

至於呂碧城,用《西遊記》裏蠍子精的話來說,她可不是那嬌滴滴的女王,她有的是力氣和手段。於是她把平襟亞告上了租界法庭。平襟亞掂量了一下,呂碧城交友廣闊,裏麵不乏權勢之人,萬一會審公廨,吃虧的可是自己。於是他躲到了蘇州。

呂碧城拿出了第二招——利用媒體,想要在上海的各大報館刊登通緝令。雖然最後通緝令並沒有發出,但平襟亞聽到消息,更加忐忑不安起來,不敢出門。

呂碧城遍尋平襟亞不見,按下雲頭,又出了一招,下了道江湖追殺令:“如得其人,當以所藏慈禧太後親筆所繪花卉立幅以酬。”呂碧城這種雖遠必誅的氣勢,徹底嚇倒了平襟亞。

禦姐就是禦姐!

作為一個傳奇,她不同於那些在閨閣裏吟風弄月的女詞人,一旦樹倒猢猻散,免不了緇衣乞食。於是,她把自己弄成了個超級女富婆。

呂碧城因為和袁克文互相欣賞,而由袁克文推薦,做過一段時間袁世凱的秘書。然而呂碧城無心政治,離開袁世凱之後,去了上海經商,很快便成巨富。在自己的別墅內,她像個女王一樣,穿梭在自己奢華的宮殿裏。

已經不知道呂碧城具體涉足的行業,史書不詳,她的自述中也隻是含糊一帶而過:“先君故後,因析產構家難。惟餘錙銖未受,曾憑眾署券。餘習奢華,揮金甚巨,皆所自儲。蓋略諳陶朱之學也。”

財富不但能使人保持獨立的人格,而且能拓寬一個人生活的自由度。魯迅也說道:“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裏,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