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與沈從文——愛情的牙齒(3 / 3)

1948年的時候,因為遭到批判,沈從文的精神陷入糟糕的地步。

汪曾祺回憶起自己的老師時說,沈從文老是覺得別人在批評他。他住的中老胡同後麵有一條小路,他疑心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監視他。

沈從文給張兆和寫道:“我似乎完全回複到了許久遺忘了的過去情形中,和一切幸福隔絕,而又不熟悉悲哀為何事,隻茫然和麵前世界相對,世界在動,一切在動,我卻靜止而悲憫地望見一切,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我沒有瘋!可是,為什麼家庭還照舊?我卻如此孤立無援無助地存在?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回答我。很奇怪,為什麼夜那麼靜?我想喊一聲,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誰,原來那個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筆,為什麼會一下子光彩全失,每個字都若凍結到紙上,完全失去相互間的關係,失去意義?”

這種感覺已不隻是一種平常意義上的孤單,也不隻是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孤獨,而是一種具有病理特征的抑鬱狀態,抑鬱似一個巨大的幕籬,將他與周邊隔開。這個時候的沈從文,像獨自一個人陷在一片沼澤裏,無法自救。

身邊的張兆和,對沈從文的精神狀態不太在意。他們夫妻交流的時候,她說她對新世界的好奇,他說自己的瘋狂。

當人們用文字訴說書中的人物多孤獨時,意思是書寫者自己有多孤獨。因為在生活中,當一個真實的人傾訴他異質的痛苦時,書寫者未必有這個耐心去聽。不是智慧不夠,就是善心不夠。正如生門和死地,是互不相知的兩極一樣,在同情方麵,人必須有代入感。沈從文不明白張兆和的辛苦、為難和操勞,仿佛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樣,精神勁健的張兆和也不明白,敏感的沈從文經曆了怎樣的內心掙紮,反而覺得他怎麼這麼想不開。晚年的張兆和為不了解沈從文後悔不已。至少,她是有這個心的。

到了50年代,沈從文的精神漸漸地恢複,他被新政權的表麵氣象感染了。他由衷地讚美著看到的新事物、新思想,屢次表達學習和融合的願望和決心,他對妻子說話,出現了少有的激動:快來,跟上這時代!

漸漸地沈從文發現不妙了,他和這新世界不能相融,那種隔閡再次襲來,他的精神狀態再次瀕臨崩潰,甚至到了看到小孩子說話都怕的地步。這個時候的張兆和,則是讚同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

政治運動並沒有放過誰,沈從文老兩口都被下放了。兩個人的通信,就像平凡的夫妻那樣,談生活瑣事、柴米油鹽。隔著那麼遠的路,擔心的是對方的身體,對老人來說,生死才是大事,至於談心,哪還顧得上呢。

她在他去世之後,再次發現了他的好,自己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其實,有共同語言也不是很難的事情,隻要雙方原來有相似的生活環境、教育背景和性格興趣,等等,心有靈犀不是件困難的事情,其他的白搭,就是給兩人全身插滿電極通電也白搭,磨破嘴皮說一百年也白搭。但就是有人把它當天啟似的,宿命論似的,飛箭射中似的,不肯找尋來時路,結果就使溝通變成盲目而無果的事情。

沈從文和張兆和,也算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型了。路上的小磕磕碰碰誰沒有呢?兩口子不一定要做到心有靈犀,不一定非要靈魂合體。

可是,沈從文想啊,遇到張兆和之前,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姑娘,不用說話就能明白他的姑娘。遇到張兆和之後,他一輩子都在向對方傾訴,用那麼多的書信,向對方說,對自己說,他說啊,說啊,可是經常不在一個頻率上。直到生命的盡頭,才仿佛向對方靠近了一大步。

陳染那首詩是怎麼說的了:

仿佛一生,你和我

都在夜的兩岸交談。

繞過了那段

屬於黑暗的溫柔,和

荒漠對雨水的等待。

當炊煙在黎明時分升起後,

目光便重新相遇。

在岸的這邊

我呼喚:啊,旅人!

在岸的那邊

你回應:啊,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