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午飯點了,小夥子說:“吃午飯去吧。”姑娘還沒來得及臉紅,小夥子就補了句:“我有朋友在餛飩店等呢。”他們倆沿路走時,掃地阿姨停下掃帚、壓住煙塵看他們;修自行車的大叔笑眯眯地看他們,腦袋轉了小半圈,又繼續低頭擦內胎、哼歌。陽光在頭頂一路護著他們到了餛飩店。有一桌坐著兩個青年,見了小夥子,舉手招呼。小夥子就指了指:“我小兄弟們。”
接著就聽見了吵架聲。
拿票排隊端湯包籠屜那兒,兩人在爭最後一屜湯包。下一屜蒸出來,還得好一會兒。一個矮個兒少年說:“明明我先,你怎麼插隊?”另一個大個子扛著肘子說:“我是幫單位裏買的,我急著!你靠後點兒!”倆人吵起來,人群站腳圍觀。小夥子看了看那倆人,又看了看他那桌朋友,大步走到大個子麵前,拍拍他的肩:“你怎麼在這裏?單位裏有事,快出來!”大個子一愣,回頭看看,小夥子催了一句:“會計要找你,糧票的事。”大個子一聽著了急,跟了出去——姑娘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看著矮個兒少年端走了最後一屜包子,端到了小夥子的“小兄弟們”那桌上。她想了想,還是跟出了店門。
恰好看見大個子在門口出去七八步遠,岔腿站著,漲紅著臉生氣:“你搞什麼?”小夥子輕鬆地微笑著,陽光落在臉上,像手表表麵似的亮:“我說我哄你呢,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什麼單位的。”說完,他就把大個子扔下,進店門,順手拉一把姑娘的袖子,到“小兄弟們”那桌落座。幾個青年已經聰明伶俐地把屜裏包子吃空了,一邊燙得嘴裏謔謔連聲,一邊樂滋滋地看著跟進來的大個子。等大個子氣走了,一路火車似的撲突撲突冒煙,他們又變戲法似的,從桌邊摸出一碟藏好的包子來,連一碟帶薑末的醋,遞給小夥子:“阿哥吃!”然後一起看看姑娘:“阿姐吃!”
“阿姐”第二次去看“阿哥”時,掏出一副針織手套。第三次去看“阿哥”時,掏出一副塑料油瓶改裝的自行車把。“小兄弟們”說:“阿姐真是手巧!”“阿哥”請“阿姐”去爬山,滑了一跤,褲子的膝蓋處破了,“阿姐”就踩著縫紉機給補好。媽媽過來,提起褲子看了看褲腿,點點頭:“小夥子不高啊?”姑娘臉有點兒紅,說:“可是人長得挺好的!”
小夥子握著塑料油瓶做的自行車把,和姑娘一路鈴聲,碾響了井蓋兒。弟弟放下高中課本,出門看了一眼,立刻回身喊:“媽,來客人了!”媽在裏屋,“哎”了一聲。後爸聽見了,走到門前看了看,眉頭皺得像幹樹枝。
看到媽媽做了一桌菜,煮花生、燉雞湯、熬魚湯、攤麵餅、紅燒鱔魚,後爸的眉頭皺進肉裏了。看到小夥子吃著雞腿肉而非雞脖子、鱔魚肉而非蒜頭、拿麵餅蘸白糖而非幹嚼,後爸聽見自己胸口的氣在呼嚕呼嚕響。小夥子跟姑娘、弟弟和媽媽說:“其實雞爪子很好吃,廣東那裏就拿雞爪子下酒、配粥喝;其實魚頭也很好,熬湯尤其好,天目湖的魚頭湯就很有名,拿瓦罐熬,尤其好——我出差時就吃過。”後爸聽著,鼻子邊上的肉開始抽了。等小夥子走了,他一邊把小夥子送來的雲片糕遞給公主女兒吃,一邊說:“鄉下人,不好!”
過了幾天,紡織廠的書記找姑娘,說有人寫匿名信,控訴姑娘有作風問題,提請廠裏把她的崗位給撤了。書記說:“這種謠言,我們當然不信。但你最好看看這筆跡,看是誰想害你。”姑娘看了看筆跡,冷笑了一聲。書記歎了口氣說:“你這個後爸爸,其實也有個好處,人比較戇,要做壞事,也做不順利。”
小夥子第二次上門,離第一次一個星期,第三次上門離第二次五天,第四次上門離第三次三天。後爸發現自己吃到的雞腿、魚肉、鱔魚越來越少,哪怕吃到,也不再有羨慕的目光盯著他。姑娘、弟弟和媽媽都盯著小夥子,聽他說他看過的書裏的事、他出差時看過的事、他喝過的酒、他看過的電視節目、他在湖裏遊泳時的樂趣、他看過的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如何不一樣、他如何一個人騎車跨過整個南京長江大橋。後爸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抄起門後的竹棍,朝小夥子額頭就是兩下,邊打邊說:“說過叫你不要來了!叫你不要來了!你還來!”
竹棍用的時間長了,由綠變黃,硬而且韌,外麵泛油光,揮起來呼呼帶風聲。聽《珍珠塔》的阿公正聽到方卿講道情,忽然聽見呼呼聲,急忙從藤椅裏起身,過來看一眼,正看見小夥子的發際那往下淌血,嚇壞了,一跑一顛地去煙酒店叫人。煙酒店的人急忙找隔壁的聯防隊。聯防隊的人聽說見了血,不敢怠慢,急忙飛跑去告訴派出所,又叫居委會衛生站的人先去。派出所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姑娘認出其中一個是遞給她過包子、叫過她阿姐的——現在他穿了警服,急匆匆過來,嚴肅地問:“阿哥,怎麼樣?”
那時,小夥子的頭已經被衛生站的紗布包好,血也擦幹淨了。地上的幾滴血和涼了一半的菜肴晾在那兒,看上去挺突兀,一屋子擠了七八個鄰居,還有十幾個伸長脖子看熱鬧的鄰居在門外看著。公主女兒嚇得躲進裏屋,隔一會兒伸出腦袋看看,又縮回去。小夥子用右手托著額,看了看麵如土色的後爸,冷靜地說:“沒事。我自己滑了一跤,撞了門。沒啥事情。不用打破傷風針。小事情。嗯。”
等人被勸走了,門關上了,家裏隻有自己人時,小夥子從後爸手裏拿過竹棍,看著後爸,用手一拗,啪一聲,竹棍脆生生地折了。小夥子說:“這樣吧。今天你打我,算過去了。但這是最後一回了。我遊泳、跑步,也會打架,打你這樣的,十個不在話下。以後你再欺負他們幾個,我就揍你。你欺負一次,我揍你一次。”
後爸對弟弟說:“吃雞腿,吃雞腿。”
後爸對媽媽說:“吃鱔絲,吃鱔絲。這個鱔絲切得好!”媽媽瞧了他一眼:“這是我自己切的!”
後爸對姑娘說:“那個誰,啊,好幾天不來了嘛。他什麼時候再來啊?”
姑娘說:“他在單位忙。他說要回家,跟他爸媽說這個事情。”
阿公邊搖頭晃腦聽《珍珠塔》,邊對媽媽說:“小夥子,人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