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自行車的大叔笑眯眯地對姑娘說:“你男朋友今天又回家去了,沒來上班!你們挺好的啊?”

掃地的阿姨喝道:“你們的“阿姐”在書店裏!你們不要在這裏嗑瓜子!剛掃好!!”

書鋪的老板在二樓揮一揮手:“沒有零錢就算了,拿一份吧……我明天問你男朋友要,哈哈哈哈!”

媽媽看著小夥子編好的竹篾片柵門,看著裏麵一籌莫展、兩眼圓瞪的老母雞,滿意地衝小夥子點頭:“熱了吧?來吃酒釀圓子、吃芋頭!”

後爸聽著小夥子喊“一、二、三”,兩臂一較勁,跟小夥子和姑娘的弟弟把最後一根木梁托上了葡萄架。後爸喘著粗氣,滿意地抬頭,看陽光從井然有序的格子和綠葉間隙裏透下來,點了點頭:“好啊,好啊,咳咳咳……好啊!來歇歇,吃個蘋果!”

姑娘對媽媽說:“媽,我睡不著。你說他真的是鄉下人嗎?”

媽媽說:“不像。斯斯文文的,又幹淨,又愛讀書。講話的口音,也像是城裏人。”

姑娘說:“哎,鄉下人以後住在城裏,也就是城裏人了吧。”

媽媽說:“啊,其實我們家以前也是鄉下的——現在的城裏人以前都是鄉下人。”

姑娘說:“我知道他家的地址,就是沒去過。”

媽媽翻個身說:“要不然,我們去鄉下,探探他?”

姑娘說:“探?偷偷摸摸的!”

媽媽說:“我們又不是特務,不偷偷摸摸。我這是看女婿!”

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車,坐到媽媽心生疑惑。越坐路邊的樓房越矮,越坐車裏的乘客越少。媽媽問司機:“師傅,沒開錯地方吧?”

下車,又走了很久的路,媽媽的疑惑像卡車馳過揚起的塵煙一樣升高。媽媽問姑娘:“這地址沒錯?”女兒臉蛋紅撲撲的,挽起了袖子,拿手背擦汗:“沒錯啊!”

走過了一麵工廠的圍牆,前麵是一條碎魚鱗般閃亮、半邊藍半邊綠的河,河上有灰點和白點。細看來,藍是天,綠是樟樹,灰是鴨子,白是鵝。河旁邊的石頭上,強壯的阿姨們蹲著嚓嚓地洗衣服。再往前,是一片油綠泛黃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媽媽和姑娘沿河走,遠遠看見一片平房木屋,這兒一排,那兒一排。牆是紅磚砌的,門是木柵攔著,叉竿頂著窗,深油黃色。家門前曬著青豆,門框上掛著魚。那時過了午,煙囪裏灰青煙一片片。媽媽問姑娘:“是哪家?”姑娘正在想,耳朵被刺了一聲:

“阿姐!”

喊完這一聲,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河旁樹叢裏躥出,在陽光下撒腿飛跑,一路踩著花和草,往木屋那兒去了。媽媽和姑娘正愣著,猛聽見木屋前一聲尖叫:“媽,哥哥的女朋友來啦!”說時遲那時快,一棟木屋裏飛出一條青色人影,一道煙急速奔來。媽媽猛然覺得不對,一拉姑娘,一捂臉,轉身就跑。隻聽到背後呼呼風響,一道新薑似的脆辣辣的聲音喝道:

“哎呀呀,阿姨你來啦!來得好啊!來得好!!”

很多年後,姑娘認為那段羞臊的奔逃,跑了準有幾百裏。耳邊呼呼風響,時間無比漫長。但饒是如此,她和她媽媽還是被一雙大手揪住了。她常問小夥子:“你媽媽——一個青對襟衣服、黑布褲、黑布鞋、貌不驚人的婦女——哪能奔走如風、硬把我倆追上的,而且懷裏還揣著五個煮雞蛋?”一抓住她們,小夥子的媽媽立刻把懷裏帕子包的煮雞蛋硬塞到姑娘和媽媽手裏:“他去他姐夫家裏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快來家坐坐!”

鄉下吃飯很早,黃昏沒到,各家就在場院曬的青豆旁排開了飯桌,就像運河那些駁船人家。河塘裏的鴨和鵝往家走。婦女們扯起嗓子,叫在菜田、沙堆、井旁邊亂跑亂叫、挖筍挖蘿卜的孩子快吃飯。小夥子的媽媽紅著眼睛從灶間裏出來,一再地道歉:“家裏還是燒柴草的大爐灶,連煤球爐都沒有,不好意思啊,讓你們看笑話了……你們去看會兒電視機吧!黑白電視,聲音倒是好的!”

小夥子說:“媽,你別管了!”

小夥子的爸爸,那年剛過六十,耳朵已經聽不大清了。他笑眯眯地把熱好的黃酒斟給客人,笑眯眯地把炒好的花生放上飯桌,啞著嗓子咯咯笑兩聲,自己先喝了一口酒。頭頂的樟樹發出簌簌聲。鄰居紛紛大叫:“好漂亮的女朋友啊!城裏的女朋友啊!!”有鄰居就捧著飯碗拿著筷子,邊扒拉青豆和魚肉,邊走過來跟姑娘問好,然後用腳輕踢小夥子的踝,擠擠眼睛,哈哈地笑。

吃完飯後,夕陽還沒下去,隻是把線條抖落了,變成了一片甜軟如黃酒的雲。兩個年輕人的媽媽一起聊著事,兩個年輕人牽著手出去溜達。很多年後,他們對那天的細節把握得不甚清楚,有時是這一種說法,有時是另一種說法。也許是他們都忘記了,也許是他們不想讓我知道那天他們究竟說了什麼。我從三十年後的現在,看那個一切塵埃落定的黃昏,他們的身影就融化在黃昏的光芒裏,兩個人都披著紅爛爛的光,就像——那個報信的矮個子嚷嚷的——“新郎和新娘”!

我聽到的一種說法是,小夥子就坐在河邊,指點給那個姑娘看,說他小時候在這橋邊捉癩蛤蟆,如何一口氣捉了五六隻;小時候在這河裏淘米,如何掉進河裏,被父母訓了一頓;小時候在這石頭上坐著釣蝦,釣了蝦又是如何從機床廠牆洞裏鑽去,偷了起火的材料烤蝦吃。小時候他怎麼挖蘿卜、挖菜根,如何用火烤花生,聽見劈啪作響的聲音,聞見那些香氣。他說他要買一台日立電視機,要買一個五鬥櫥,要買一個沙發,上麵放一張繡著孔雀的毯子;他說他要買一個茶幾放在沙發旁,茶幾上麵放盆景。他說縫紉機最好放在床尾,底下可以堆衣櫃。最後他認真地說:

“將來有了孩子,可以叫張佳瑋——“瑋”這個字,是玉的意思。男的女的,都可以叫這個名字。”

我聽到的一種說法是:聽了這番話,姑娘感到整整二十四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害羞、從未有過的幸福。她覺得未來的生活被這麼一描繪,爛漫如眼前所見的雲錦夕陽。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嚇了一跳,都來不及細思考兒子或女兒叫張佳瑋有什麼不妥,隻是說:

“啐,真是臉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