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二月的天氣還是冬寒未去,萬木蕭蕭。而浙江南部的平陽縣已是日暖風和,春意蕩漾。柳枝開始吐出嫩綠色的新芽;茶花、梅花競相綻放,紅紅白白的一片,甚是好看。平陽縣邊的鼇江江麵上波光粼粼,船影點點,景色宜人。鼇江邊上,兩乘四人抬的轎子急匆匆向著平陽縣府衙而去。

前麵轎中坐的是黃岩縣知縣許文成,後麵是永嘉縣知縣馮萬行。兩人剛剛從杭州公幹完畢,都沒有回本縣,卻不約而同地乘船來到了平陽縣,在岸上換乘小轎時相遇。二人去杭州是應付浙江布政使國棟抽調部分縣級官員問詢浙江虧空的事。福崧這一次來浙江的目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福崧來當巡撫後第一個要辦的案子必是浙江虧空。布政使國棟想先摸摸家底,到時也好應對。可是這批老官油子也各有各的算盤,兩人含糊應對一番,就急忙趕到平陽縣找知縣黃梅要主意。

黃梅時年五十四歲,在平陽做知縣已經八年了,在浙江為官也已經十多年了,因他所在的平陽縣是個有名的富縣,黃梅不求升遷,不願調縣,一心一意在平陽紮下了根。他對浙江官場形勢應該說比別人更了解,而且,為了好好撈錢,黃梅在京中、省城都布有眼線,攀著高枝。因有了這些手腕,黃梅的名聲在浙江叫得很響,兩知縣頭一個就想到找他議事,就不奇怪了。

許文成、馮萬行來到平陽縣衙門口,兩人下了轎。衙門洞幾個衙役正曬著太陽說閑話,見兩乘四人轎停到門口,知道官階不小,有兩個衙役急忙迎下來。遠遠地望見是許文成、馮萬行二人,忙道:“是二位大人來了,我們這就去通稟我家縣太爺。”

許文成將臉一沉,道:“我和你家大人這交情還用通稟嗎?我們直接進去。”他生就一張黑臉,此時臉一沉更是黑得發亮。衙役不敢再多說,隻得在前邊引路。

馮萬行邊走邊問:“你家主人在做什麼?”

“正陪著老夫人看戲呢。”

馮萬行與許文成對視一眼,沒說什麼話。兩人穿過前院,經過簽押房,繞過幾個回廊來到後院,遠遠聽到有唱聲和著管弦鑼鼓聲隨風輕輕飄過來。

老爹爹耐煩聽端詳:

薑子牙釣魚渭河上,

孔夫子陳州曾絕糧,

韓信討食拜了將,

百裏奚給人放過羊,

把這些名臣名相名儒名將一個一個人誇獎,

哪一個他中過狀元郎?

老爹爹莫把窮人太小量,

多少貧賤做棟梁。

兩人望過去,扮作王寶釧的旦角正唱到高潮,和她爹爹鬥嘴鬥得正狠。台下椅子上黃梅用手輕輕地打著節拍,雖是隻能看到背麵,但看其身子輕輕晃著,顯然是看得入迷。正中坐著黃梅的母親,穿一件藍布湖綢大襟、右衽襖裙。黃母已經八十六歲高齡了,但精神矍鑠,白發抿得整整齊齊,滿臉紅光。她正笑眯眯地盯著戲台看戲,高興得連皺紋都往一塊兒聚。兩人知道黃梅是孝子,他母親特別愛看戲,尤其是《三擊掌》,百看不厭。黃梅也就跟著愛看起來,經常請了戲班子在家中演戲。這花費雖然不小,但孝字當先,卻也沒人敢說什麼。

衙役已經搶過去通報了黃梅。黃梅扭頭看看馮萬行和許文成,和老夫人低聲說了一句話,便向二人走過來。黃梅生就一對小眼睛,卻特別有神,讓人感覺此人十分精明。他走過來笑道:“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說吧,兩位賢弟來此有何貴幹?”

馮萬行拉住黃梅的手,拍著他的手背道:“黃兄,你真有閑情逸致啊。福崧這個魔頭要來浙江當巡撫查虧空,咱們得想個辦法。您說說,該怎樣應付呢?”

黃梅笑笑沒說話,將二人引進官廳,落座上茶後才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般若心經》經常讀嗎?你們心中掛礙太多了。”

馮萬行皺著眉頭道:“《般若心經》能解決這眼前的事嗎?”

許文成冷笑:“難道你沒有掛礙?平陽縣的庫府中還存著多少銀子?恐怕是庫底朝天吧。福崧來了看你怎麼對付?”

黃梅掏出一個嘉樂梅花斑紫玉鼻煙壺,倒出些嫩黃色的鼻煙,聞了聞,仰起頭,鼻子抽搐一陣,歎口氣道:“你們兩位都在浙江為官,可知道浙江是什麼地方?”

馮萬行道:“不就是江南一省嗎?山川秀麗之處,也是人文淵藪。自古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還有什麼可說的?”

許文成道:“咱們聽聽黃兄的高見。”

“福崧是狠,但他也得要看地方。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三個州縣,無縣不虧空,浙江撫司道員無人不染指其中。要隻辦一府一縣是不可能的,但要全辦,他不敢!甘肅案子他福崧雖然辦下來了,但甘肅現在是什麼樣子?從上到下許多官吏都是新換的,上任伊始賬目難清,民情不熟,許多地方不得不暫緩納稅。但甘肅之稅賦又能有多少?浙江又是什麼地方?你們是知而不解啊。天下三分之一的稅賦出自浙江,他福崧有多大膽子敢亂了這裏?!再則,京中又是什麼樣子,難道你們沒有聽說嗎?除軍機大臣外,其他人全都上了彈劾福崧的折子,而其中大多數人都是和珅和大人在背後撐著腰。麵對雪片般的折子,他福崧再硬的腰板也難挺住。福崧是清官,但他不是迂官,他知道深淺。甘肅一案,他挺下來了,浙江他再捅點婁子,他還能挺下來嗎?”

馮萬行點點頭道:“高!黃兄之見解果然深刻精到,一語中的。兄弟實在是佩服!”

許文成不放心地問:“黃兄,京中情況你隻說了個大概。詳細情況你打聽清楚了沒有?皇上對甘肅一案、對福崧、對浙江是什麼看法?七位軍機大臣又是什麼看法?朝廷最近有什麼動作?您在京中不是有人嗎?你打聽到什麼沒有?”

“福岜那小子,什麼口風也沒有透。前幾天送的三百兩銀子的炭敬算是喂了狗了。”

“事關他兄長福崧,他怎敢亂說。”馮萬行道。

黃梅嘿嘿笑道:“馮弟錯了。福岜和他哥不一樣。隻要有銀子,他能六親不認。我前幾天病了一場,沒打聽清楚。這次福崧升了官,福岜的冰炭敬也跟著漲價了,去年是三百,今年是五百。我已經打發王福又拿了一千兩銀子上京去了。五百兩是給福岜的,另五百兩是給六部中幾個清吏司的小京官,和一些主事看門護院的,從他們那裏也能花小錢知大事。不日就能報回來京中的消息。”

馮萬行道:“現在朝野上下皆知和珅最得聖上恩寵,專政朝堂,潛移政柄,且生性貪黷,明著向百官征求貨賄。聽說各省督撫司道無不輦貨盈門,靠巴結和珅升官發財的大有人在。黃兄在平陽縣經營了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想到走這個門路嗎?”

黃梅歎了口氣,道:“侯門深似海,你沒親曆過怎能知道?和珅的台階太高,豈是你我能攀得上去的。”

許文成道:“此話怎講?”

“我妻兄陳大器曾任陝西撫轅巡捕官。三年前陝西巡撫畢沅讓他帶二十萬兩銀子去京饋贈和珅。妻兄來到京城和珅處,投出禮單名帖後卻再沒有了回音。我妻兄怕交不了差,每日急得到處托門子打探消息。一連十多天,花費五千多兩銀子,才有熟人幫忙約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年一同吃飯。席間那少年問:‘是黃的,還是白的?’我妻兄急忙答道:‘是二十萬兩白銀。請您轉送和中堂。’那人輕昂著頭道:‘我家和大人哪有空閑收這些東西,這都是我們下人的事。’然後叫了兩人將銀子收入庫中,給了我妻兄一張名柬道:‘這個給你,就算作收銀的回帖書號。’我妻兄不敢多說。回去問引見人這個少年是不是和珅的心腹或是管家。引見人聽了大笑:‘那人不過是個二等奴才,若是管家心腹,你就是花上百萬兩銀子,也未必肯見你一麵。’我妻兄當時瞠目結舌。你想想和珅是多大的氣派,你我所費盡心機要彌補的虧空,不過是人家一個二等奴才一兩個月賺下的門包費。你有多少錢能往裏填?”

馮萬行聽得嘖嘖歎息,許文成也不再言聲。

馮萬行先低頭歎口氣,又抬起頭來哈哈大笑著道:“這真是小巫見大巫,咱們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