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成不以為然:“從古至今,從來都是梁先從上麵歪,黴先從下邊爛。真要查虧空的話,最先倒黴的還是咱們這些七八品芝麻官。”

正說著,外麵一陣大亂,隻聽滿街的鑼聲敲得震天響,隱隱地還有鼓聲。三個人停住了話,仔細聆聽,聽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鋪天蓋地的,好像萬萬顆豆粒傾落在一張巨大的席上。

馮萬行聽得心驚,道:“莫不是大汛破了堤了?”

黃梅斜看了馮萬行一眼道:“這大晴的日子,好好的日頭,哪裏來的大汛?你不是剛從鼇江邊上過來嗎?我看你是嚇糊塗了。”他剛剛吩咐衙役徐三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一個衙役連跌帶撞地跑進來,氣喘籲籲說道:“大老爺,爺……不好……了。”

黃梅從椅子上一下子跳起來,急道:“怎麼了?快說!”

“外麵來了……上千號……老百姓,都操著家夥,說……要麵見大老爺。”

黃梅等人的頭一下子就炸了。造反!這個詞同時蹦到了三人的腦海中。

“不可能。”黃梅又自言自語道,“走,去看看。”

黃梅叫人去安頓自己的母親,然後和許文成、馮萬行出了官廳直奔前院而去。走到儀門處已聽得到人聲鼎沸。再到前院,看縣衙大門緊閉。幾個衙役扶著頂門杠子,另有幾個衙役搬了梯子倚在牆上,爬在梯子上往外瞧。

黃梅問道:“都瞧見什麼了?”

一個衙役回稟道:“全是人,黑壓壓的,都操著扁擔鋤頭。”

“廢話!我問你都是些什麼人?看到為首的沒有?”

“回老爺,都是些農夫、莊丁、佃農。前麵有幾個穿得整齊,錦繡的衣服,像是領頭的。”

黃梅道:“把大門打開。”

底下人都一愣。黃梅喝道:“沒聽到嗎?把大門打開。虧你們還是幹的捉盜拿贓的行當,真遇了事一個比一個沒用。”

大門一開,外麵嘈雜之聲立時如退潮般落了下去,很快就變得靜悄悄的。

黃梅帶了幾個衙役走出去,站在台階之上,向前望去。門前人頭攢動,數千人將街道擠得滿滿的。站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胖老頭,眼睛大而亮,滿麵紅光,透著一股壓人的氣度。胖老頭穿一身藍色貢綢袍子,黑牛皮褂子,頭頂鏤花銀座,上銜金雀,是個舉人的打扮。身後跟著幾個老頭幾個中年人,都是秀才、舉人打扮,也有幾個沒有功名的,但穿戴整齊,看上去像是莊上有勢力的鄉紳。

黃梅認得那胖老頭,他是平陽縣有名的吳榮烈,是平陽縣一個大族的族長,在整個縣裏都很有威信,這夥人鐵定是他領來的。這老頭和自己打交道已經很久了,去年秋收時就帶了幾個鄉紳,要他減輕鄉民所交還官倉的息穀,黃梅開始還敷衍幾句,後來幹脆就閉門不見。再後來聽說吳榮烈又在臘月裏告到府裏,叫溫州知府範思敬一頓亂棍打了出去。今天看這個陣勢,這老頭是豁出命來要和自己幹了。

黃梅定定神,努力做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對著下麵道:“我知道大家必有冤情,鬧出這麼大動靜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聚眾持械是什麼罪名?難道你們都不顧家裏的老小了嗎?就不知有國法嗎?本縣衙大門前有喊冤鼓,大堂上有明鏡高懸,為何不走正經的路子?”

說罷又對著吳榮烈道:“吳員外,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朝廷有恩於你,怎麼也做出這些事來?如果有事要與本官說,請進來慢慢商談。這些人就讓他們散了吧。”

吳榮烈嘿嘿冷笑三聲道:“放屁!你還要讓百姓鳴冤,你還要在大堂上明鏡高懸?今兒我們就在這衙門口把話掰說個清楚。”

“吳員外,那你就把話說明白吧。本官也想聽一聽。”

“我問你,按照歲例,每年春荒之時,官家要借穀給百姓以資救濟。但出借時連穀帶穗以竹筐盛之,每次連筐五十斤,筐重五斤,實際隻借出四十五斤,卻要按五十斤來算。等到了秋收還倉之時,也是連穀帶穗以竹筐盛之。除實還五十斤外,還要加筐五斤,又有折耗五斤,息穀五斤,共六十五斤為一稱,實還六十斤,百姓實際要交納四十五斤的息穀一十五斤。按本朝規定:出借米穀,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舊例每石收息穀一鬥;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還其半,來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緩至來年秋後再征。災民所借籽種口糧,夏災借給者秋後免息還倉,秋災借給者次年麥熟後免息還倉。此外,若上年被災較重,本年雖得豐收,所借也可免息。而本地無論收成如何卻都要一概按收成八分收息,常年成例,相沿日久。百姓在豐年也就罷了,若遇歉收,許多不殷實的百姓隻能靠日日喝湯度日。這也罷了,索性天有憫人之心,這兩年收成還行,平陽縣稻穀還可一歲兩收,勤謹一些,早穀、晚稻相連不至於餓死。但在去年十月,怎麼盛穀之筐卻大到能盛一百二十斤,百姓春借四十五斤稻,秋天卻要交一百三十斤的稻。官家的糧倉無底,百姓的膏血有限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你這個欺天負國之官,是硬生生要把百姓往反路賊道上逼嗎?!”

黃梅聽得一肚子的火,烤得心肝肺腑又熱又脹,恨不得立時兩腳踹過去,將這老頭子踢個半死。但麵對眼下的形勢又不得不將火氣使勁往下壓,臉上現出一副平靜的表情。馮萬行、許文成則聽得明明白白,原來這黃梅並非是看準了福崧不敢下手動浙江百官才這麼安心的,原來是早用了一百二十斤的筐子從鄉民地主那裏盤剝填庫呀。

吳榮烈這邊說得激動,一口氣喘不上來,彎了腰大口呼氣,使勁捶胸。後邊有幾個人急忙上來又是捶背又是撫胸。除了吳榮烈的咳嗽聲,其他人都靜悄悄地不說話。場麵好像僵住了。黃梅正想要說些什麼,從吳榮烈身後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圓麵大口臉色白淨,青緞開氣袍上套黑考綢團花棉大褂,套著天青色馬褂,冠頂鏤花銀座,上銜銀雀,是個秀才打扮,長相與吳榮烈有些相似。

那人朗聲道:“黃大人可知道,平陽百姓有兩苦,兩苦不去難平安。這裏還有一苦要跟您說說。每年征稅在正稅之外還索要房費、火耗、票錢、升尾等諸多名目。百姓不敢問,就是問了也隻能招來斥罵責打。但因稅目眾多,盡是些畸零小數,交上來的銀子往往不是整數,還需要另外交湊整的升尾銀子。每厘銀子不過千分之一兩,卻要征錢二十文,多收十倍還多。老百姓雖忍了,但並非心無怨氣。去年年末,怎麼又改成每厘銀子要征錢二百文,多收一百多倍?請問黃大人,這樣的收法,老百姓還受得了嗎?還能活下去嗎?就算您不惜老百姓的命,這樣的收法,您有朝廷的章程嗎?有過去的沿規嗎?上報了巡撫、藩司嗎?這多收的錢究竟是要做什麼用的?”

一個酸秀才竟敢指著父母官連連質問,黃梅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大聲喝道:“你是誰?竟敢在本官麵前無禮咆哮!”

那秀才剛要答話,吳榮烈停了咳嗽,上前止住了他說話,對黃梅道:“黃大人,小老兒姓吳名榮烈,是乾隆三年的舉人,你要算後賬,以後盡管找我,有多大事老爺子我都敢承著。不過,今兒個你必須得給我們撂下一句話,這勒索百姓的平陽兩害你想不想革除?”

黃梅又打起了官腔:“交還息穀、上繳升尾銀不是規矩是國法,怎麼能說是害?又怎麼能革除?至於你說的多交息穀、多索升尾銀的事,必是下麵人搗的鬼,待我查明後一定重重查處。鄉親們都回去吧,本官一定為你們做主。”

“呸!這是你發財的源頭,怎麼舍得輕易革除。您剛才不是說大堂之上有明鏡高懸嗎?可大堂之中還有‘戒石’一塊,你天天都見,不至於忘記吧?上麵有‘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一十六個大字,您難道不懂其中的意思嗎?你這個狗官,今天不當場除掉此弊,我們砸爛你的狗頭。”

“大膽!”站在一邊的許文成實在是忍不住了,他怒形於色,大聲罵道,“反了!一群刁民,可知昭昭天日之下還有國法管著你們?再不退去以聚眾謀反論處。”

許文成話未說完,隻聽“轟”的一聲,猛然間人聲並起,鄉民壓抑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憤懣猶如久蓄的洪水,被許文成這句話炸開了堤,人們手揮鋤鐮扁擔叫喊著如海潮一般向黃梅等人湧去。馮萬行膽小,一出來見這陣勢就已經緊張得嘴唇發顫,下巴發抖,幸好腿腳還算利索,第一個就如飛般躥回了縣衙。許文成還想大義凜然地說兩句,鎮住這些鄉巴佬,一回頭,身邊的黃梅及其衙役早就跑得幹幹淨淨。許文成也再沒說二話,拔腿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