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劉錄勳一番口舌,拆去了二人之間的隔牆。那吳日成果然是年少無忌,經世不多,轉眼間態度大變,立刻與劉錄勳親熱起來。沒談幾句話便將自己的身世、來曆全盤端出。幸而劉錄勳是個有心為善的人,一心一意要幫他,與他講些江湖野史,官場逸事,也是提醒他的意思。二人漸漸談得入港,吳日成大有相見恨晚之怨。
二人一同用過了晚飯,吳日成又邀劉錄勳到他房中敘話。一直聊到三更天(晚十二點)還沒有放劉錄勳回去的意思。吳日成的隨從老劉聽得無趣,坐在床角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劉錄勳道:“讓老劉到床上睡吧。這三月天晚上涼得很,當心病了跟前少個侍候人,反而要照顧他。”
吳日成將老劉搖醒道:“老劉,你去鋪開鋪蓋,好好睡吧。”
老劉問:“少爺您不睡嗎?聽得外麵都敲三更了。”
吳日成道:“劉先生正在給我傳道,有意思得很。你去隔壁將劉先生的鋪蓋也搬過來。我們秉燭夜談。”
老劉是個謹慎人,不願意讓認識還不到一天的劉錄勳過來同住,說道:“這床又不大,怎麼容得下三個人?再說劉先生也不是自家人,你就知道人家沒個嫌咱兒醃臢的意思?”
這句話是趕劉錄勳走的意思。劉錄勳會意,起身道:“我先回去,明天一同上路,你我少不了有說話的時候。”
吳日成聽得不是味,側著臉瞪著眼道:“老劉,我敬你才稱你一個‘老’字,你就忘記你是個奴才了?竟趕起我的客人來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劉說得不錯,吳弟身負重任,怎能輕易留客?我這就告辭了。”
回到房中,劉錄勳睡下,卻總是睡不穩,心中隱隱有什麼東西壓著,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迷迷糊糊到下半夜,朦朧中聽到有人“呀”的一聲,猛地將他睡意打消得幹幹淨淨。隻覺得床前站著幾個人,一睜眼卻空空蕩蕩,月色正明,從紙窗透進來,打在地下慘白慘白。劉錄勳心道:這是怎麼了,竟疑神疑鬼起來?忽然又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幾聲淒切的哭聲。劉錄勳聽得毛發直立,後脊梁颼颼地冒涼氣。他壯起膽子,慢慢穿上衣服,走到窗前,用唾沫舔濕手指輕輕點開窗紙向外看。隻見屋外一片銀光,樹影婆娑,一陣輕風吹過,樹木發出沙沙的響聲。看了一會兒,見沒什麼動靜,但方才聽得真真切切,絕不像是幻聽,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正準備出門看看,隻聽隔壁有輕輕的開門聲,吱吱呀呀如蛐蛐在叫。一個黑影躥到自己窗前,背對著自己,站了片刻,又向前躥去,很利落地攀到房頂。接著又有一個人從隔壁屋裏跳到院中,一抬手將一個包袱扔上房去。劉錄勳暗叫不好,這吳日成主仆兩人可能出事了。這包袱必是吳日成說的告黃梅的證據。
方一轉念,隻聽房上那人突然跌倒滾了幾滾跌下房來,落在地上“啊”的一聲大喊。這一聲喊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幾家窗戶都閃了幾閃然後亮起了燈。未上房的那個賊拎起跌在地上的包袱要跑,剛到院門口,一個粗大的身影將他攔住,輕聲道:“你們這兩個狗賊!可惜啊,我來晚一步。”
那賊從背後抽出一把刀劈頭砍去,黑影沒躲沒閃,劉錄勳還未看到怎麼回事,那賊已徑直飛出去一丈多遠。這時從院外傳來一陣梆子鑼響,有許多人在不遠處喊抓賊。黑影起身一跳,雙手鉤住院牆,身子一翻躍上牆頭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劉錄勳雖是在官場久經曆練的,但哪裏見過這個場麵,看得目瞪口呆,一顆心怦怦直跳,像要蹦出胸口。此時捉賊的那群人已經衝進院裏,燈籠火把將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看熱鬧的客人也都擠到這個院子裏來,把首進東跨院擠得滿滿當當。地上兩個賊,那個從房上跌下來的已經撞出了白腦漿子,雖然嘴巴還一動一動的,但肯定是活不過一刻半時了。另一個被踢倒的賊已經爬起,滿臉是土蹲在一邊,動也不動,顯然是受了重傷。一個包袱落在兩賊之間。
為首的一個黃臉瘦漢子進了吳日成的客房看了看,出來道:“這裏邊兩個客人都被砍死了,閑雜人等不得進屋。”吩咐兩個人將吳日成客房門看住,又道:“各位,都別在這裏瞎起哄了,回去看看東西丟了沒有,一會兒官家來了好報失。”
看熱鬧的客人恍然大悟,紛紛回去檢查行李。這些抓賊的人大多是客棧的夥計,也有附近過來幫忙的鄰居和好事的客人。大家四處搜尋了半天,見再沒有賊人,便留了店中的幾個人同著南街鎮的地保看護現場和那綁住的賊,剩下的人也就各自散了。
到了日出時分,金壇縣的知縣王安瑞親自乘著轎帶了仵作、捕役、馬快一幹人等前來查案。因有人舉報說,事主前一天晚上和劉錄勳談了半夜,因此王安瑞命人將劉錄勳帶到店裏剛騰出的一間屋子,充作臨時的衙堂。
王安瑞坐在太師椅上扶著榆木三屜賬桌喝道:“好大的架子呀,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劉錄勳挺身道:“因有七品官職在身,不便行此大禮。”
王安瑞驚問道:“你是在哪裏為官?官居何職?”
劉錄勳道:“在下劉錄勳,將去浙江仙居縣接印。”
王安瑞問道:“既是赴任,為何不在驛站打尖,卻來這裏住店?”
“因遊大茅峰晚了,便在此鎮歇息。此地既非官道所過之處,也非要縣,沒有驛站自然隻能住店。”
王安瑞叫人把劉錄勳的行李取來,驗過了官文,滿臉的陰雲頓時化成一片朗空,笑道:“這可怎麼說的?差點把老弟給拘起來。”
劉錄勳道聲“不妨”,便請求和王安瑞一同進吳日成的屋子驗屍。
王安瑞道:“這有何難,隨我去就是了。”
兩人帶著仵作進了屋。劉錄勳見老劉已身首異處,身子倒在東牆根上,腦袋滾到南牆角下。兩麵牆紅殷殷的噴得下半個牆都是血。吳日成頭外腳裏斜躺在床上,表情痛苦,衣服上有好多口子,滲著黑紅的血痂,雙臂外翻。一看就知死前受過許多折磨。劉錄勳看著難受,歎口氣,眼淚禁不住地往外流。
王安瑞道:“你為何如此傷心,難道與事主還有些淵源?”劉錄勳對王安瑞不知根不知底,哪裏敢實言相告,掩飾道:“不過同遊大茅山,互和詩詞,惺惺相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