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浙北的晚春四月天,已是分外炎熱。雖是天陰著,但鉛雲還是透出鋥亮的日光,像金屬的光澤。天氣好像被捂在剛上火的蒸籠裏。方才在天目山裏尚不覺得,等一下了山,這股子熱氣就逼上來了。又是天交正午時分,劉錄勳雖穿著薄綢衫,卻仍是渾身冒汗,熱得實在難受,看到山腳下一處高掛著酒幌的小店麵,便走了進去。
這店是裏外兩間,外間淩亂地擺著幾張桌子,一直擺到了店外去,因在交通要道,生意十分興旺,都坐滿了歇涼的人,喝酒、飲茶、吃水果、閑嘮嗑、吹牛皮,鬧哄哄的一片。劉錄勳邁步走到裏間,裏間不甚大,所以隻擺了四張方桌,也是滿滿的人,雖然比外間清靜些,但屋小人多,熱氣散不開,倒覺得不如外麵涼爽。因隻有這裏邊空下兩張凳子,劉錄勳無法,隻得坐下,要了一壺涼茶、一個冰鎮了的西瓜,慢慢品著。剛覺出一點涼意來,隻聽外麵人喊馬嘶的,轟隆隆進來一幫人。透過穿堂風揭開的簾縫,看到五六個馬快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為首的喊道:“都長些眼色,給騰挪個地方,辦官差呢。”跟在後邊的人也吆五喝六的,氣勢洶洶。
早有膽小的讓出位子,幾個馬快占了兩張桌子,將店家叫過來,掏出一張緝捕影像問道:“這人是個念秧兒的(詐騙犯),在金壇縣騙奸人婦,又拐了二百多兩銀子。你可見過他?”
大路開店求的是個太平,店家不願生事,裝作仔細看了看,便道:“官爺,小的沒注意到這個人。若見了立刻就去報官,絕不敢耽擱。”
那人點點頭道:“舉報有賞,一百兩銀子的賞格呢。”一邊說,一邊嘴裏嘖嘖地歎著,又回頭對自己帶來的人道,“誰能有這個運氣?”
那幾個馬快都笑道:“自然是王頭您呀。不過這馬也跑得忒累了,看來今天是走不成了。”
劉錄勳聽說是從金壇縣過來的,疑心是衝著自己來的,唯恐生事,不敢出去,又要了兩個熱菜,在裏邊慢慢吃著。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外麵的幾名馬快才算吃飽喝足,說笑著向外走。剛出去不一會兒,就聽外麵有人吵嚷,一個人喊道:“官爺,您這是怎麼說的?別人家的馬怎能強要牽了去?”
“你廢什麼話?公務征用,暫借一時。”
“這馬是前些天一個客人留下讓我們代管的,您借了去,我們如何交代?”
“又不是不還了,這裏不還給你們留了五匹馬嗎?”
“我的爺啊,這怎麼能比?”
劉錄勳是個好事的人,聽著熱鬧便走到外間隔著打開的窗戶向外看。隻見那些馬快一人牽了一匹高頭大馬,這些馬全是長一丈高八尺,遍身無雜毛,一看就是西域良馬。再看那幾位馬快留下的馬,四肢遠不如那些馬粗壯,馬肋根根突出。方才出過的汗還沒有幹,像水洗過的一般,個個耷拉著腦袋。這種馬十匹也換不了一匹良馬。這些大爺是誠心要用劣馬換好馬,占店家的便宜。而隨便一匹良馬的價格就足能盤下這個小店,店主哪裏肯答應?幾個夥計拽住了馬韁繩不肯撒手。那王捕頭瞪起眼睛道:“你敢阻我們辦差?”
店家哀求道:“您辦差還缺什麼,咱這裏都可置備,隻是莫要拉了我們的馬走。您若拉走了,豈不是要我們傾家蕩產地賠嗎?我還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呢,這些夥計也要靠著這店活呢。”
王捕頭罵道:“真不識抬舉,不是說了是借嗎?”說話間當胸推店主一把,將他推得連連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這店主也老實,被推了這麼一下,便不敢再上前了。其他夥計一看店主都撒手了,自然也不願吃眼前虧,紛紛放手。王捕頭笑道:“好歹我們也給你留了五匹馬呢,若是在金壇縣,哪裏會給你這麼大的麵子?”
五個馬快剛牽了馬走了兩步,那店主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嘴裏喊道:“我這就上吊去,這日子還讓不讓人活了?青天白日的就讓人弄得傾家蕩產了,這是賊呀還是官呀?!”
王捕頭聽得不耐煩快步走回去,抬手連抽店主幾馬鞭子,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滿嘴噴大糞。你他媽這就給我上吊去,我瞧著呢。”
劉錄勳再也看不下去了,隻覺得義憤填膺,氣血上湧,也顧不上什麼少生事端的想法了,邁步走出來道:“住手!假借公差,藐視王法,公然搶奪民財,已是犯了不赦之罪,看誰再敢胡鬧!”
幾個馬快一下子被震住了,不知這位是什麼來頭。王捕頭緊緊盯著劉錄勳看了一會兒道:“這位怎麼這樣麵熟?哪裏見過?”
後麵一個馬快道:“王頭,你看他像不像那個念秧兒的?”
王捕頭把畫像拿出來對一對道:“還挺像。真是放屁踩著藥撚子—趕到點子上了。算咱們走運,一百兩的賞銀有了,給我拿下。”
“你敢?!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有多大膽子?活得不耐煩了嗎?”
王捕頭哈哈大笑道:“就你這個寒酸樣子,也配嗎?一口一個朝廷,一口一個王法,撒泡尿照照自己,哪像?呸,一個騙奸良家婦女的念秧兒……”
劉錄勳心高氣傲,哪裏能受得了這種侮辱,氣得臉都紅了,待王捕頭一口濃痰吐到他臉上時,他伸手就是一個大耳括子。別看劉錄勳是文官,從小也是挑柴擔水受過苦的,手勁不小。這一巴掌下去,脆響!打得王捕頭耳朵裏嗡嗡直響,五個鮮紅的指印顯顯地留在臉上。
王捕頭捂著半邊臉愣了一會兒,等緩過神來才大叫道:“給我打這死念秧兒的,往死裏打!”
一夥馬快一擁而上,有用腳踹的,有用拳砸的,有用馬鞭抽的,劉錄勳抵擋了兩下,便被打倒了。一群人圍住了拳腳齊下。周圍的看客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沾事,隻有店主在一旁喊道:“別打了。一個書生受不住,再打要出人命的。”劉錄勳咬著牙用手護著頭,強忍著痛道:“大清律例,毆打朝廷命官,斬立決!”
王捕頭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道:“你他娘還嘴硬,還噴糞!老子今天就打你了,打死你個賊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