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起鞭子抽第二下時,右手卻被人捏住了。一回頭見是一個武官,身著一件五蟒四爪袍,罩著繡犀牛的團領補服,頭戴素金頂。是一名七品武絡佐騎尉。
再看這人後邊,齊刷刷地站了三四十名服裝整肅威風凜凜的親兵。王捕頭等馬快一見這陣勢,立時老虎變了貓,嘩啦一下全跪倒了,王捕頭叩頭說道:“金壇縣馬快捕頭王博丹見過大人。”
那武官沒有理他,對倒在地上的劉錄勳道:“喂,你還能說話嗎?”
兩個親兵過去將劉錄勳架了起來。這時的劉錄勳身上的衣服全都滾沾著多少不一的塵土,還留著十多個腳印。馬鞭過處,衣服上上下下綻開幾十道口子,一層一層爛下去,直露出帶著血痕的肉。臉上蹭著一片一片黑紅的泥,鼻血抹得半個臉都是。
“我聽你方才說你是朝廷命官,你的官憑文書呢?”
“都在褡褳裏。”劉錄勳說完回頭找褡褳。那個店主早就替他收拾了起來,此時急忙往上遞。一個親兵推他一把,搶接過來,道:“不懂規矩嗎?我來遞。”
那佐騎尉接過來看了看問道:“你叫劉錄勳?”
“正是。”
“為什麼是單身一人赴任?家眷、隨從怎麼沒有啊?做了外官至少也應當有幕賓和家人在身邊啊。”
“我一直在京中候補兼做些雜缺,這回是頭一次放作外官,所以還不曾請幕賓。原在北京的時候,做的是人家的西席,自己尚且要寄人籬下,哪裏還有隨從、家人?至於家眷,一直都在湖北,等我在浙江安頓之後,便要去接他們。”
這武官聽完,說話便客氣了許多,道:“我叫陳玉琳,隨調浙江赴任。老兄先歇息一下,我先處置了這幾個人再說。”說罷讓人攙了劉錄勳進屋,又命人找來止血化瘀的藥送過去。安排停當後,陳玉琳坐到親兵送過來的一把椅子上問王博丹等人道:“你們是金壇縣的馬快?來這裏做什麼?”
“小的們是奉我家大老爺之命捉拿在金壇作案的逃犯。這是緝票,這是犯人畫像。”王博丹說罷,將緝票和畫像呈上來。
陳玉琳並沒有接,揮揮手道:“我看你們都是一群渾蛋。這馬是你們騎得的嗎?說不定是哪個王公貴族訂下來的,你們也敢搶?還有,你這畫像就算畫得十分逼真,但世上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何其多哉。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拘捕行人?協捕逃犯,各縣有責,隻須將協捕文書發到這邊德清縣即可,如何要你們跑到這裏來鬧事?”
王博丹等人聽了連連叩頭,汗水涔涔,不敢言聲。
“你們聽到劉大人方才喊的什麼了嗎?”
“小的們記不得了。”
“給我好好聽著,記住了!大清律例,毆打朝廷命官,斬立決!你們就等著砍腦袋吧。來人!先把他們關起來,審清楚了,再等著明正典刑。”
這一幫馬快一聽要砍腦袋,還以為立刻就要就地正法,嚇得求饒聲一片。
“老爺饒命!都是我們瞎了眼,沒認出劉大人來。”
“大人,我們知錯了,留下我們的狗命吧。”
“我們是奉了我家大老爺的命,前來辦案的。求大人看在我們大老爺的麵上放過我們吧。”
陳玉琳聽了最後這麼一句,知道此案已經涉及到金壇知縣不按法令縱役殃民的事了。這事他是做不了主的,於是讓人將這些人捆好了押到一處,走進屋去對劉錄勳道:“老兄,這些人毆傷朝廷命官不是小事,還需要您一起去見過我家大人做個見證。等我家大人處置了此案,您再趕路如何?好在我家大人也是要去杭州的,目下就在前邊德清縣歇著。都是順路不耽誤工夫的。”
劉錄勳方才聽得陳玉琳說他是隨調過來的,就疑心是哪個大官來杭州了,一聽果然是這樣,遂問道:“那是應該的。不知你家大人是哪一位?”
“是由福建布政使調任浙江巡撫的福大人,您既是去浙江赴任,應當知道吧。”
劉錄勳一聽是福崧來了,心不由得一緊。沒想到躲來躲去的,卻在這裏見到了。都說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作為等待分派的下屬,他遲早是要麵見福崧的。但在這種場合,這種事情之中,此情此景更讓他尷尬。
陳玉琳見他沉默,問道:“老兄有什麼難處盡管說。”
“隻是我這個狼狽樣子,如何見得福大人。而且我腿疼得厲害,怕是走不動了。”
“嗬嗬,這沒關係。我找個親兵背上您就行了,一路乘馬車,不打緊的。雖然外麵傳說我們福大人是個黑臉,鐵麵無私,為人刻薄,其實不是那回事。我家大人對待下麵的官員甚是隨和,您見了就知道了。”
劉錄勳道:“那就煩勞您了。”一路上劉錄勳穩了穩心。去年冬天時自己將福崧罵了個狗血淋頭,侮得一無是處。福崧當場就坐不住了,撤了屏風給了他個下不來台。雖說當時京中有關福崧的流言四起,但像自己那樣在福崧耳朵邊上親口暢快淋漓罵他的人,恐怕直到現在也就隻他劉錄勳一人而已。聽說自己的名聲還因此在京中叫響了,如今福崧會如何對待自己呢?是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是耿耿於懷要給他穿小鞋?劉錄勳拿不準,在馬車上揣摩了半日,仍沒有頭緒。正在思想間,隻覺馬車一頓,聽外麵有人道:“到了。”
又一個人道:“唉,這天氣真怪。這陰的天,如何就這麼熱?才是四月啊,真受不住了。”
“莫著急,陳大人去回稟撫台大人去了。一會兒出來,安頓了咱們就歇涼去。”
劉錄勳暗歎一聲自語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由他去吧。便在車裏等著。直等了小半個時辰,仍不見陳玉琳回來。忽聽得又有人在車外道:“讓待選知縣劉錄勳進來。”
一個親兵將劉錄勳攙出來,扶攜著向福崧的行轅內走去。劉錄勳探頭望去,隻見大門兩側是整肅排列的兩排衛隊,個個昂首挺胸,站得直挺挺的,威風凜凜。從儀門進去,見到兩邊親兵、戈什哈橫眉立目的,一直排到了大堂之上。待進了大堂又見獸劍、金黃棍、桐棍、皮槊、旗槍、回避牌、肅靜牌高高在堂上舉起,一股威壓之氣直逼過來。再偷眼看法桌之後,一個人身著九蟒五爪繡金袍,外罩簇新的錦雞補服,起花珊瑚頂子後麵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麵色凝重,正是福崧。劉錄勳跪在堂下道:“下官劉錄勳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