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崧語氣平靜地問道:“你是劉錄勳嗎?”
“正是。”
“你一個朝廷命官如何就能讓這些吏卒打了?”
劉錄勳聽著不是味,福崧問話怎麼不分黑白?好像倒是他招惹了人家似的。劉錄勳自清自高的秉性又上來了,朗聲回道:“這幾名馬快,假借公務,強搶民財。我食大清俸祿,做大清官吏,雖未上任,仍有督責,所以上去斥責,卻招來一頓毒打。”接下來便詳細講了方才的事。
福崧仔細聽他講完才道:“這些馬快好大的膽子!帶他們上來。我倒要問問,他們是仗了誰的勢?吃了豹子膽了嗎?
劉錄勳聽了這話,胸中的氣才稍平息一些。照理他作為一個七品官,又本是原告,並非犯官,福崧問完話後,就應當賞他一把椅子坐才是。而且劉錄勳傷得不輕,是被攙著進來的,福崧也看到了,更當照應一些才是。但福崧卻視而不見,仍讓他跪著。
五名馬快被帶了上來,早已經被剝掉了皂衣,隻穿著白色內衫,一個個都跪在劉錄勳身旁,垂頭喪氣。
劉錄勳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侮辱,這種侮辱化成一股怨氣在他的胸膛內撞來撞去,甚至有一絲仇怨從心頭慢慢升起來。自己堂堂七品知縣和這五個犯了重罪的馬快皂隸同跪在一起又算什麼?一官五賊同跪於堂下,這事是多麼滑稽而不可思議,而這樣的事卻偏偏就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是多大的笑話?這是多大的輕蔑?而自己此時能做的隻是低聲下氣地忍受,這對於一向心高氣傲的劉錄勳是無法接受的,而此時又是必須忍受的。用如跪針氈來形容此時的劉錄勳是再合適不過了。
劉錄勳自顧想事,幾乎沒有聽到福崧對幾個馬快的問話。最後才聽到福崧說,此案事涉兩江,是跨省的案子,還要通知兩江總督李世傑,從他那裏下文處置金壇知縣才行。先將幾名馬快押入牢中,聽候處置。
幾名馬快被帶走後,劉錄勳仍長跪在堂下。等了半炷香的時間福崧才幽幽地說:“劉錄勳,跪了這麼長時間委屈了吧?是不是在恨我呢?”
“大人洞察燭照,行事自有道理,下官實在不敢存憤恨之心。”
“言不由衷,沒想到你劉錄勳也學會說瞎話了。我讓你跪這麼長時間是讓你想想你的錯處,你想到了嗎?”
“下官愚昧,不知錯在哪裏。”
“非是我有心作踐你。此事雖是由這些吏卒仗勢欺人,觸犯法令而起,但你也太不自重了。孤身一人能鬥得過這些歹人嗎?金壇縣衙距那個小店不過二十裏地,用快馬不到一刻鍾就能趕到,為何沒有想到報官?若是你有個閃失,國家不是枉自培養了你這麼多年嗎?還有,我記得你是二月初五離京的吧,怎麼才到這裏?我比你晚走近一個月,一路上帶著這麼多人,倒比你輕裝簡從要快得多了,可見你又有多麼散漫。為何不用驛站的驛馬?別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回去好好自省一番,想好了寫個自省的折子遞上來,讓我瞧瞧。”說罷喝令退堂,將劉錄勳撇在了大堂之上。
福崧麵子上大義凜然地教訓了劉錄勳一番,實際上是狠狠地捉弄了劉錄勳一回,心中頗有些暢快。雖說是絕纓、盜馬之臣赦,而楚、趙以濟其難。寬宏一些,倒可以收買人心。但福崧那時在甘肅所受的壓力巨大,京中一片喊打之聲,大部分官吏對他是怨聲載道。他隻覺前途一片茫然,心有不服,卻無從辯白,連辭官的心都有了。劉錄勳是他進京所見的第一名官吏,也是第一個親口侮辱他為人的官吏,雖說算不上當麵斥責,卻足夠讓福崧心裏極為不痛快了。福崧自覺並非記恨,但他覺得此人過於狂妄,為人處世又多空談不務實,胸有大誌,眼高手低。既然在他治下,還須調教一番才行,所以要殺殺他的銳氣。
來到後衙,福崧喝了幾口茶,覺得還須撫慰一下劉錄勳才好。自己與他並無多大恩怨,經曆了方才一番事情,這些陳年的口舌是非應當化解了。畢竟劉錄勳要去做一縣之主,過於萎靡,不利將來行政。還有金壇馬快的事也有些蹊蹺,似乎有些內情,方才聽劉錄勳說他也是從金壇過來的,尚須詳細問一下此案。於是對家人吳全道:“你去叫劉錄勳過來,我有話要與他講。”
吳全答應一聲:“嗻!”轉身走出去。
還沒一炷香的工夫,吳全便氣哼哼地回來了,一進門便道:“老爺,這劉錄勳太狂了。我奉了您的命去請他,可他竟坐在床上動也不動地回話。還說腿腳不便,實在是疼得厲害,剛上了藥,不能走動,等明天再來拜見。小小一個七品芝麻官,如此拿大,真是不把老爺您放在眼裏了。”
“住口!”福崧喝道,“有什麼說什麼。朝廷命官是你能妄自非議的嗎?”
“老爺教訓得是,小的不敢了。不過,臨走他說了一句話,小的實在氣不過。”
“什麼話?”
“劉錄勳說他和老爺,話不投機,沒什麼可談的。”
福崧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不見也好,輕慢上官,驕狂放肆,目無皇差,目無上憲,再是個人才也不能用。本來是不打不相識,遞給他一個上攀的梯子,卻如此不識抬舉。你再去傳話,讓他好好養傷,再送些金創藥過去。”
“老爺這是何意?”
“藥送到,我們的仇怨也兩清了,以後公事公辦!還有,告訴德清知縣莫成山,咱們隻住一夜,明天上午就走,讓他別瞎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