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福崧來到巡撫衙門,好容易將眾官打發走,獨自一人走到後衙書房,讓兩名戈什哈在門口守著,吳盛留在書房侍候,然後將那張飛鏢傳書打開,又細細看了一遍。眾人猜得不錯,這的確是一張狀子。狀子打開來隻有八開大小,上麵端端正正、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說是狀子,並未用狀子的格式。一開頭便直接寫道:“告浙江平陽知縣黃梅不法事。”接下來詳細列了黃梅兩條罪狀。一條是黃梅強行征派額外的征賦,以彌補國庫虧空。百姓不堪忍受,聚眾要求按正常收稅,遭到鎮壓;另一條是平陽縣鄉紳吳榮烈之子吳日成進杭州告狀,後來去金壇縣尋布政使國棟。國棟那時已經回省,而吳日成則在金壇縣南街鎮被黃梅所派的刺客殺害。

福崧在城外初看此狀的時候,憑著他多年的經驗,已經斷定這張狀子上所列事實,十有八九並非虛構。因怕此案涉及杭州官員,所以當時不肯將狀子遞出傳看。此時再看一遍,福崧已經是坐不住了,氣衝牛鬥,“啪”的一聲將茶碗重重墩在桌上,自言道:“一個小小的縣令尚且如此猖狂,跳梁不止,欺下瞞上,虐害一方,甚至做出殺人滅口的不齒之舉,浙江吏治可見一斑。”又抬頭指著吳盛道,“去將國棟和李衛源請過來,讓他們立刻過來見我,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遲延。”

吳盛“嗻”一聲退了出去。福崧在書房內走了幾步,剛剛靜了靜心,吳全一路小跑進來回事:“老爺,盛住先生求見!”

福崧一聽急忙道:“快請!就請進書房來。”

吳全剛走出去不一會兒,福崧後腳也穿戴整齊地走了出去。天已經黑了,一路上簷下的“氣死風”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人影也跟著晃來晃去。福崧急切地想見到這位故人,卻又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福崧在前院迎住了盛住,一見麵就拉住他的手道:“盛住先生,京城一別,原以為再難相見,還想著派人去福建向總督陳輝祖要個人情,把你調過來呢,卻不想剛到杭州就與你見著了。真是大幸!”

盛住笑道:“山不轉水轉,多謝大人還念著我。”又輕聲道,“皇上有密旨,請大人找一個私密的地方說話。”

福崧笑容頓僵,盛住一個從七品小官,怎麼會帶有密旨?當下無話,引了盛住進了後衙書房。

進了書房,福崧將門帶住。盛住道:“奉密詔。”

福崧猶豫了一下,剛要跪下,盛住又道:“萬歲有旨,免禮聽宣—奉密旨:閩浙總督陳輝祖查抄王亶望家產之底單有不實之處,又與王站柱所呈之原冊多有相悖不符。吏部從五品員外郎盛住奉旨赴杭密查,著浙江巡撫福崧相與配合,提供所需一切事物。將查抄王亶望家產究係何人承辦,及有無侵蝕抵換之弊,逐一確查密奏。欽此!”

盛住念罷,將密旨遞給福崧,又掏出官憑對福崧道:“請大人查驗。”

福崧接過略看看,若有所思道:“陳輝祖果然壞事了?”

“此事尚未定論。不過,那個王亶望以前是十分會討好迎合聖上的。每逢節慶之時,王亶望必會向皇上貢獻奇珍異寶。皇上因念物力維艱,多耗民財,隻賞收過有限的幾件,絕大部分都發還回去了。但這次陳輝祖交上的抄家底單中,竟無有一件曆年所發還之物。皇上博聞強記,都記著呢。當下便說道,此底單必是假的。皇上又召見剛剛升任安徽按察使進京麵君的陳準,問他原任浙江鹽法道時,可曾風聞此事。陳準說,近期浙江鹽商有購買古玩珍寶之風,不知是否與此事有關。皇上認為其中必有鬼,所以派我來杭密查奉旨抄家的閩浙總督陳輝祖和原任浙江糧道現任河南按察使王站柱二人是否有侵蝕情形。”

“盛住,你怎麼調去了吏部?”

盛住略停停又說道:“本來得了卓異就要回福建的。可巧就見到了阿桂中堂,論起來家祖與中堂竟是乾隆三年同榜舉人,又曾在中堂門下做過幕賓,所以得幸能與中堂攀談了一陣子。桂中堂很賞識下官的才識,就向聖上引薦了,奏對頗得聖意。又恰遇王亶望抄查贓物案,聖上問我有什麼看法,下官鬥膽回了三條對策,聖上龍顏大悅,便賞了這從五品的頂戴,命我先來打頭陣。福長安中堂也已經動身去了河南審訊按察使王站柱。說來也是天意作合啊!我若早走兩天,便升不得官,做不成事了!”

才過兩個月,浙江又要陰雲密布了,此處真乃是非之地啊。福崧長歎一聲道:“此事我自當盡力合作。”轉口又道,“盛住,你現在已是國家要臣,又身負重任,再不是過去我可以隨時請教的先生了。不過,既然你來了杭州,可見你我緣分未了。我若有為難不能決疑之事,還要麻煩你啊。”

“大人對我之恩,盛某終生難忘。有事盡管吩咐,何談‘麻煩’二字。”

“我這裏正好有一件事,你看看這個東西。”福崧遂將那飛鏢遞狀的事講了,又將泥金箋遞過來。

盛住細細看了看道:“大人,此狀子雖然遞得奇怪,但依我看,其中所述之事,並非虛妄,大人打算如何辦理?”

“本想要重重辦一下的,以儆效尤,借此整肅一下平陽的風氣。但又覺得心裏有些忐忑,總有不安,卻不知是什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