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雨越下越大,杭州西門內驛站前的兩個玻璃大燈籠被雨點打得砰砰作響。本來亮汪汪的燈光在雨中也顯得暗淡下來了,照著門前無數的小雨坑,像遍地的小花,轉瞬即逝,轉眼間又開,又逝……

一個渾身濕透的男子一路小跑著過來,一頭紮進驛站倒廈門洞裏方站住腳。男子渾身淌著水,兩隻袖管裏流出的雨水淌成了一條線,下巴抖著道:“來人,安排屋子,打些熱水,可凍死我了。”

兩個驛丁跑過來,見隻一個人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打噴嚏,看不出是什麼身份。一位驛丁問道:“這位爺是哪來的?有引子嗎?”

那人丟出一個油布包說:“自己看!先遞個毛巾過來。有幹衣服沒有?”

一個驛丁就手遞過去一條毛巾道:“大人跟我這邊走。”

另一個驛丁看過油布包後還過來問道:“您用過飯了沒有?”

“還沒呢?”

“大人,這開水剛剛燒上,一會兒就得。不過,菜蔬已沒有了,隻有白米飯,這天也沒法子采辦去。您看……”

“無妨,給我找件幹衣服……”話未說完,見前院正庭北屋東間開著窗戶,裏麵三個人正擺著一桌子大菜邊吃邊聊,遂回頭道:“他們怎麼有菜,你是嫌我官小嗎?”

那驛丁笑道:“該怎麼侍候大人,皆是大人的份例,我們怎敢怠慢?隻是那些菜是方才未起雨時,人家派我們在附近店裏購的,都是人家自己個兒掏的錢。”

那人聽了無話,來到前院東廂房北間歇下,將濕衣服換下,拭淨全身,包袱展開,披著大被子坐在床上,等著驛丁送熱水、送衣服。

直等了小半個時辰也不見有人過來侍候,倒是見隔壁有幾個驛丁穿梭忙碌,又是遞毛巾、又是端茶,一會兒上個湯,一會兒點個燈,侍候得十分殷勤。那人氣得要命,叫道:“都耳聾眼瞎了嗎?一群攀勢的鬼!怎麼還不過來送水送衣服?老爺我總歸也算是個七品朝廷命官,你們也敢拿大?”

吵了一會兒,驛丞親自過來了,手裏抱著一團衣服笑道:“挑了半日,才找到一件幹淨合身的,所以過來遲了些,大人不要見怪。”又命旁邊人將一罐薑湯拎過來道:“大人您先用些薑湯,用完了歇一會兒。那邊的幾位大人請您過去一塊兒吃酒。”

“那邊是些什麼人?”這話剛說完,斜對過窗子上探出一個腦袋道:“劉錄勳,你不認識老哥了嗎?”

劉錄勳仔細看了看,見那人一身絳紅色夾袍,套著團花紅玄緞子馬褂,一臉麻子,眼睛倒是清秀,透著一股子聰明勁兒。劉錄勳盯著他看了片刻才恍然道:“王兄,乾隆四十三年的進士同年啊。”

被喚作王兄的人哈哈大笑道:“老弟,虧你還記得我。你換了衣服就過來,咱們把酒觀雨吟詩,重溫當年舊景!”

這個王兄便是王義錄,當年考進士時兩人同住一店。王義錄考的是武進士,但卻偏愛舞文弄墨。二人脾氣相投,時常對文作詩論社稷談時風,一塊兒過了一段快活豪邁的日子。後來,王義錄選作武邑縣委署驍騎尉,而劉錄勳在中榜三月之後,因丁憂回鄉。二人各奔東西,沒想到四年之後,又在此相見。劉錄勳換了衣服,喝了兩口薑湯略暖了暖身子便走過去,一進門就道:“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今兒個都讓我趕上了。”

王義錄也笑道:“瞧瞧你這副狼狽相,還誇說遇甘雨呢。”說罷讓出一座,待劉錄勳坐下後,指著席上兩人介紹道:“這位是永嘉縣有名的大財主李洪鬆,這一位是平陽縣典史李大璋,目下正丁憂在籍。兩位與我都是浙江老鄉誼,極合性情的,都有吟風弄月的毛病。”

原來王義錄跟著竇光鼐來到杭州,學政衙門尚未收拾,便先在驛館落腳。正巧碰上了李洪鬆和李大璋兩位舊交,便告了半天假與二人敘舊。李洪鬆是王義錄以前在杭州玩耍結識的舊交,這次來杭州照例是做糧米生意;李大璋原籍就在杭州,也是與王義錄在杭州認識的。

劉錄勳和二人見過禮道:“方喝了些薑湯,身子算暖和一些,這些小人還是罵兩句管用!不然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此話一出在座的三個人都笑了,那王義錄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拍著劉錄勳的肩道:“好一張利嘴,好一張利嘴,不差當年啊。”

劉錄勳聽他語含揶揄,不解道:“老哥是什麼意思?兄弟哪句話說錯了?”

李大璋道:“老弟,方才你喊得震天響,攪了我們哥幾個的酒興。王兄對驛丁說,看來這家夥也凍得夠嗆,就別忙著張羅這邊了,先送衣服吧。隔窗望去,見是故友,所以又讓熬了薑湯送過去。”

王義錄道:“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杭州十萬民戶,無數達官貴人,官舸商舶鱗集,高官巨賈輻輳,這裏的驛丞連乾隆爺都見過的,還會怕你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不成?”

“那王兄是什麼大來頭?怎麼對你就言聽計從了?”

“非是看在我的麵子上,而是看在這位大哥的麵子上。”王義錄說罷挑出一個乾隆通寶拍在桌麵上。眾人又是大笑。

劉錄勳亦笑道:“有酒無令不成歡,何不行起令來?”

王義錄道:“還是四年前的老規矩,以詩為令,當以麵前的一物作詩。我先來。”接著敲著碗吟道,“道是身外物,何足苦憂愛。此又疏於身,複在外物外。操之多惴栗,失之又悲悔。況有得此者,華簪及高蓋。”吟罷道,“這便是桌上此枚阿堵物。”

李洪鬆道:“我接著來。早覓為龍去,江湖莫漫遊。誰知香餌下,觸口是銛鉤!我詠的是這條盤中魚!”

李大璋笑道:“果然是江湖險惡呀!芒茶冠六清,滋味播九區。人生苟安樂,茲土聊可娛。我詠的是這杯中茶!”

王義錄道:“老哥這首詩的意韻實在是深。”

劉錄勳道:“該我了!疏孛柳花碗,寂寥荷葉杯。鏤碗傳綠酒,酒吸荷杯綠。我詠的是這碗與杯!”

王義錄道:“錯了!我說的是以麵前一物為令作詩,誰讓你一詩吟兩物的?罰酒一大杯!”

劉錄勳端了酒杯一飲而盡,道:“再來再來!這一回隻說每人麵前擺著的菜碟。說對了,飲一小杯酒,說錯了罰酒三杯。這叫作‘席上生風’,未知列位如何?”

王義錄拍著手道:“好好,這個又要難一些。”

劉錄勳自斟了一杯令酒,指著一盤百花香蕉菜卷念道:“細讀公詩如香蕉。”說罷一飲而盡。

王義錄夾了一口青菜接著道:“紅嘴拖著青色尾。”也飲了一口酒。

輪著李洪鬆,他見身旁是碟花生糖兒,搖搖頭道:“這‘花生’二字,隻怕古人詩上很少。”

王義錄道:“快說快說,不說罰酒三杯。”李洪鬆沉思了一會兒,道:“有了!我想著一句:‘孕婦肚中白胖子’,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

劉錄勳點頭道:“借得很好,輪到李兄了。”

李大璋正從一碟香橘中撿出一個來剝了吃,遂念了一句:“黃青衣衫肉中味。”

李大璋又道:“該我出令了,眾位聽好,我也是‘席上生風’,但不許再說酒饌菜肴,隻許說每人身邊席上所用的器皿,又要用身體上的一個字,還要做一個手勢兒,把這句詩描摹出來。說不出的罰酒一大杯,說出的就此過令,省得牽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