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錄勳道:“這倒有趣。隻是繁難了一些,老弟請先做個樣兒,我們瞧瞧,然後可以依令而行。”
李大璋點頭稱是,遂滿滿地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來,將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地念出一句詩來,道:“我說的是‘萬事不如杯在手’。”念完,將酒一飲而盡。
王義錄看著,指著他笑道:“大璋幾年不見,仍是豪邁不羈。你們看方才好個樣兒!”
李洪鬆道:“哎喲,又該我接令了。”口中說著,卻想不出合適的酒令來,一時性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頭,靈機一動,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將頭發捋了一捋。眾人見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李洪鬆道:“且莫要笑,聽我過令。我說的是‘羞將短發還吹帽’,不知可算得嗎?”
李大璋道:“大哥雖然靈變,隻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罰酒是不能免了。”
李洪鬆自己斟了一杯熱酒,一飲而幹,不留涓滴。劉錄勳笑道:“我這裏有了。”說罷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壺,將壺蓋揭開,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點了一點。李大璋以為劉錄勳醉了,因道:“李白鬥酒詩百篇,早聽義錄說你文采出眾,莫怕喝不下酒,再喝一杯,恐怕有更出彩的詩句,怕強罰了你不成?”
劉錄勳道:“這手勢正是酒令啊。”
王義錄聞言,微笑問道:“不知老弟說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一句?”
眾人恍然大悟。李大璋道:“閑話休提,王兄,該你了。”
王義錄胸有成竹道:“我早就有了。”遂把手向酒壺一指,道,“我說的是‘指點銀瓶素酒嚐’。有瓶子,也有指頭,算是過了吧。”
李洪鬆道:“這兩個字倒還借得,但不應露出個酒字來,也要罰了!”
王義錄道:“我也太粗心了!甘願受罰。”
四個人喝得熱鬧,不覺已經是更聲響起。算起來還是王義錄和劉錄勳強一些,李洪鬆與李大璋吃的罰酒最多。王義錄還要勸酒行令,李洪鬆起身辭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杭州,都是要徘徊幾天的,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李大璋也隨聲附和。
劉錄勳道:“應得王兄牽線,弟與二兄雖是初交,卻彼此像見過一般,應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時候晚了。改日小弟也做個東道,請三位一敘。”
王義錄道:“方便方便!他們就在義興客棧住著。出去向東一裏多地,走不了半刻鍾就到了,連轎子都不用坐。”
此時雨小些了,雷聲漸遠。王義錄和劉錄勳將李大璋和李洪鬆送到驛站門前。劉錄勳道:“二位哥哥都醉了,不如將二位送到客棧裏去吧。”
二人還要辭,王義錄道:“雨中行路,別有一番滋味,莫要阻攔我們。”二李隻好作罷,四人披著油衣向東走去,遠遠地看到一座帶著兩層樓的客棧,燈火通明。燈光透過細密的雨簾輕輕搖動,數聲舒緩、惆悵的樂調輕輕地傳過來,略停了一下琴聲又起,先如潺潺流水,柔滑不斷,一路叮咚,使人如沐春風,但接著琴色一轉又如悲女哭訴,聲聲是淚,如泣如訴。正在令人傷心處,峰回路轉,琴聲又嘈嘈切切地熱鬧起來,宛如錢塘江下行舟,夕陽西下,圓月東升,兩岸青樓隨波弄影,花枝疊紅映綠。李大璋聽了歎道:“好一個大珠小珠落玉盤。”劉錄勳輕輕道:“錯了,分明是春江夜色,暮鼓晚簫,波心蕩月,槳櫓添聲。”
王義錄笑道:“都不要吵了,行在雨中,細細欣賞這琵琶聲,豈不是樂事。”
劉錄勳道:“雖是彈得好,但這解愁之曲卻為何彈出來添悲之調?”
李洪鬆道:“我怎的聽不出來?”
四個人談說著已經到了義興客棧前,剛要叫門,突然聽得琵琶聲戛然而止。有個中年人罵道:“老爺我叫你彈個起興的,如何卻弄個喪曲來,叫人添堵。”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道:“小女彈的是《夕陽影裏一歸舟》,是柔婉安寧的曲調,並不是喪曲。”
“什麼飲你一鍋粥、兩鍋粥。管他娘是幾鍋粥?你把琴遞給這老頭,他彈你唱,來個風月戲詞,會不會?”
四個人聽得好笑,不忍打擾便在門外站住了。
一個老年滄桑的聲音道:“老爺,這個我們沒學唱過。”
那女子接過話來道:“爹,我自彈自唱一個吧。”
中年男子道:“好,快唱!”
隻聽得幾聲弦響,一股哀愁之音又傳出來,緊接著琴聲一緊,那女子唱道:“留春不住,醉看堤柳,曉來閑思繞吳楚。行雲不歸,落雁沉魚,歎昨日屏前吟數。故人何處,煙水淒迷,鏡裏朱顏流年度。字裏酒痕,衣上殘雪,半宵風月戲羅幕。門掩黃花,秋千自在,傲然一笑留剩骨。”
琴音未落,隻聽“嘩啦”“咚咚”“哎喲”,屋裏一陣大亂,有人扔東西砸碗,那中年人罵道:“放屁,放屁!什麼風月詞,盡是喪氣話,還要‘一笑留剩骨’?老子先打斷你的骨頭!老爺花錢就是圖個痛快,不是聽你來做法事的,你們他娘的給我滾,滾到雨裏跪著去!來人,給我架出去!”
劉錄勳聽著不妙,急忙拍門道:“開門,開門。”
不一會兒,一個夥計跑過來將門打開,見是王義錄等人,除了劉錄勳都認得,遂笑道:“幾位爺才過來啊,從這邊走。”
劉錄勳指著東跨院大聲問道:“那邊是什麼人在撒潑?賣唱的又是誰?”
夥計低聲道:“您可別這麼大聲嚷嚷,當心讓那位老爺聽到了又生事。”
王義錄笑道:“究竟是什麼人?好大的來頭!”
“可不是,說起來頭還真不小。人家是閩浙總督的大公子。”
劉錄勳疑道:“閩浙總督的兒子在杭州自有下處,如何卻住到這裏?”
“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今下午才過來包了一個院子。賣唱的那女子和那個老頭是從浙南來杭尋親的,親沒尋著,盤纏卻花光了,困在杭州。原來是住在鄰店聚鑫客棧的,因欠了客棧房錢飯費被趕出去。我們當家的看著可憐,又見帶著琵琶,便問他們,可會彈曲唱歌嗎?那姑娘便彈唱了一曲,當家的聽著果然很好。因我們這個客棧是吳杭出了名的,住在這裏的客人都不可小看,必須侍候精細嘍。其中還有許多是風雅的主,常叫了外麵酒樓戲院的過來唱曲,所以我們當家的就說:‘反正還有幾間下房空著,先讓你們住著。再給這邊的客人彈琴唱曲解悶,掙幾個飯錢。到時候,有多的就給幾個房錢,錢少就免了,也算做個善事。’偏是這個姑娘生就的倔性兒,遇到平和的客人還過得去,遇著暴躁一點的,可就是閉眼聽見烏鴉叫,睜眼看見掃帚星—左右都是倒黴。這不,又讓客人罵了。”
話說到此,果然聽到那中年男人還在罵:“當老子不識曲子,在這裏蒙我啊。陳金子,劉銀子,你兩個坐到簷下給我看住他們兩個,讓他們跪到明天早上。”
劉錄勳氣憤道:“太欺負人了吧。唱得不好攆了出去不就得了嗎?大雨裏淋著算怎麼回事?又不是他家的奴才,便是奴才也不能這麼作踐人。”說罷就要往東跨院裏走。王義錄也道:“我也去瞧瞧,這閩浙總督的公子是不是長得三頭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