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鬆勸道:“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是一品大員(其實是從一品)的公子,你們惹不起。”

李大璋道:“皇天後土,天日昭昭,此人做得也忒過分了。我也去!洪鬆老弟膽小,就在外邊給我們望個風。”

店夥計一聽要鬧事,急忙扯住劉錄勳的衣服道:“各位爺,各位爺。雖說咱這店名氣不小,仍是吃不住鬧騰了。天下這事多了,幾位爺能管得過來麼?還請你們忍了這口氣,我馬上就請我家老板去勸說一番就是了。”

“跟這畜生能講理嗎?就因唱得不稱心,這麼大的雨把一老一少逼到院裏澆著,還要跪一夜,算什麼?”

三個人一時氣盛,也是酒喝得多了,膽色比平時壯了許多,劉錄勳打頭,王義錄和李大璋跟著一齊衝進東跨院中。隻見一個老頭和一個姑娘麵朝正屋跪著,大雨已經將二人淋得透濕,衣服緊貼在身上,雨水從頭上流到臉上,又順著下巴向下淌,因院子裏燈火朦朧,劉錄勳並沒看清二人的樣子,但不知是什麼緣故,又覺得特別親切。轉頭向正屋看去,見屋門大敞,裏麵燈火輝煌看得十分清楚。正當中臉朝外坐著一個人,三十四五歲的樣子,一字濃眉,狹長的兩隻眼,蒜頭鼻子,薄嘴唇,留著稀疏的幾根胡子,給人以又凶又詐的感覺。此人正是閩浙總督陳輝祖的大兒子陳安遠。

陳安遠看見三個人闖進來,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不經通稟就敢進來?”

王義錄剛說了一句:“這位公子……”劉錄勳搶說道:“把他們放了!朗朗乾坤,竟如此欺負人,還知道王法嗎?”

“王法?”那人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能大得過皇子?”

陳安遠仔細打量了三人一番,見王義錄穿得最闊氣,烏絨闊鑲樂亭絲綢袍子,外罩一件韋陀金邊馬圖魯夾坎肩,腳蹬一雙鯊魚皮快靴,但看不出身份來,料也沒有什麼大來頭,因說道:“爺雖不是皇子,也不比皇子差到哪裏去。我現在沒心思理你們,你們現在就給我滾出去!甭找事!”

李大璋笑說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您跟一個唱曲的一般見識做什麼?我替他們向您賠個不是,再賠您十兩銀子,您就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們爺倆吧。”一邊說一邊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陳安遠甩手將李大璋的手擋開,那銀子脫手而出掉在地上。他嘻嘻笑道:“別髒了我的手,大爺金山銀山都見過,不稀罕!今兒個高興,就要看一出《雨打芙蓉》。”

李大璋臉色一變,但酒勁已過,底氣也已泄了幾分,轉身要出去,又心疼那銀子,回頭望了望,挪步回去撿起銀錠才往外走。劉錄勳此時已經走到那父女二人麵前,一把將二人扯起道:“跟我走!”

那女子站起來,正同劉錄勳打個照麵。這一回劉錄勳看得清清楚楚,隻見她生著一雙籠煙眉,一對烏黑發亮的眼睛閃著倔強的神色,嘴唇凍得烏青,輕輕地抖著,一挽青絲散亂地貼在臉上,另一挽拖在耳旁。

“容姑,原來是你。”

“你是劉錄勳?”那女子也驚訝地喊道。

原來這女子與劉錄勳同住在一個村莊,容姑的外祖母和劉錄勳的祖母是堂姐妹,因此還算是劉錄勳的出了五服的遠房表妹。劉錄勳自小和容姑青梅竹馬,一塊兒玩耍大了的。本來是你有情我有意,但後來托了人去提親時,卻回說是八字不合,難成姻緣。劉錄勳還不服氣,托了好幾個人算了算,都是這個說法,隻好作罷。接著劉錄勳便參加鄉試、會試,倒把這事擱下了。待丁憂回來時,容姑卻已與他人定下親事。劉錄勳隻得把這份感情埋在心中,再不願提。他原聽說容姑是嫁了浙南一個舉人,家有良田百畝,還有幾十畝魚塘。但此情此景卻讓他奇怪,如何四五年未見,便落魄到這個地步?

劉錄勳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容姑、母舅,你們跟我出去。”

“你敢!今兒我算開了眼了,杭州城裏敢不把我放在眼裏的,你算是頭一個。來人,給我狠揍他,打死有我擔著。”陳安遠話音剛落,五個家人便如狼似虎般撲過來。

王義錄急忙衝上去擋在劉錄勳前麵,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回,連踢出幾個飛腿,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五人齊打倒在地。王義錄是武進士,從小愛好刀槍棍棒拳腳功夫,家裏又富裕,其父便請了幾個武師教他武術。他曾經隨乾隆年間最有名的武林高手潘五先生潘佩言學藝,雖然稱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收拾這幾個家奴根本不在話下。王義錄收手笑道:“在下不恭了。”

陳安遠“啪”的一聲重重地將桌子一拍道:“好,你有種。咱們沒完!”

李大璋也覺得這事弄大了,自己丁憂在家倒是無所謂,但王、劉二人是要在閩浙做官的,這事情總是要有個收場才行。正思謀著怎麼說話,院子裏已經圍了幾十號家丁,個個拿著劈柴的斧、切菜的刀、添料的耙……橫眉立目,隻等主人發話,便要衝過去。

王義錄也急了,他自己脫身容易,這邊有老有小好幾個人可不好往外帶,看來要吃眼前虧。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候,有人哈哈大笑,一直從院門那裏走過來。王義錄扭頭一看,卻是“望風”的李洪鬆過來了。

李洪鬆從劉錄勳、王義錄二人身邊走過,直向陳安遠那邊過去。邊走邊說道:“安遠兄,不認識我了嗎?”

陳安遠盯著李洪鬆看了一會兒,問道:“你是誰?”

“陳兄是貴人多忘事啊!十天前咱們在杭州城北裕珍閣見過麵。當時您要出手十五顆緬甸翡翠瓜,可是您把翡翠當成了綠玉賣,那老板欺您是個生手,用三百兩銀子一個的價錢收貨。我也是個熱心腸,不忍看著您被蒙,提醒您綠玉沒這麼晶瑩剔透,裏邊也不會有如瓜瓤般的紅絲。綠玉摸著溫潤,翡翠摸著硬涼。用指頭彈綠玉是悶響,彈翡翠是脆響。為了這個我差點被老板罵死。您當時不是還踹了那老板一腳嗎?最後,他乖乖地用八千兩銀子收了您四個翡翠瓜。我還用一千兩銀子收了您十二柄金鑲玉如意,您可記起來了?”

陳安遠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猶疑了一會兒才道:“什麼翡翠瓜?別在這裏胡說,我根本就沒見過你。”

“陳兄當時還謝我來著,怎麼隔了幾天就不認人了?當時我的這些朋友都在場,都可以做證。”

陳安遠眼珠子轉了幾轉問道:“你說這些人是你的朋友?”

李洪鬆一一指道:“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老頭、這個姑娘,都是我的夥計、家人、朋友。”

在場的劉錄勳等幾個人都不知道李洪鬆是演的哪出戲,又幹嗎把他們都扯進去,正在納悶,卻聽陳安遠道:“胡說!再造謠割了你的舌頭!你馬上帶上這些人給我出去。爺兒今天沒心情跟你磨牙耗嘴!”

李洪鬆得了這句話,立馬回頭道:“聽見了沒有?都跟著我出去,別給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