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幾個人剛跟著李洪鬆出去不久,正走到二進院的院門口,隻聽店外一陣大亂,一隊官兵衝了進來。當先一個穿便裝的家人領著,邊走邊指著頭進院的東跨院道:“就在這院裏!”

這隊官兵一窩蜂地衝進去,聽得裏邊有人道:“陳公子受驚了,那些強盜呢?”

又聽陳安遠道:“王福,我說了是強盜嗎?你是怎麼報的案?”略停停又道,“李大人,並非來了強盜。不過是幾個光棍無賴在這裏爭女人、賭酒、鬥氣。方才讓我痛罵一頓,亂棍打跑了。有勞李臬司了,進來坐。”

這邊幾個人聽了都別過臉看李洪鬆,王義錄不解道:“洪鬆老弟,你是使了什麼邪術了,讓那個浪蕩哥兒不但放了咱們,而且還向著你說話?”

李洪鬆笑道:“進屋再說,這裏不是講話之處。”

幾個人走到三進院西跨院正房李洪鬆的屋子裏,李洪鬆撩袍坐到椅子上長噓一口氣道:“這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別看他是閩浙總督的大公子,那也得給我個麵子。”

王義錄道:“得了吧,你方才說的什麼翡翠、綠玉什麼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洪鬆正色道:“我說了你們可別外傳。方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們的確在城北裕珍閣有過一會,但陳安遠心中有鬼不敢承認。之所以著急打發了咱們,就是不想把事兜出來。”

“陳安遠心中有什麼鬼?難道那些翡翠瓜、金鑲玉來路不正?”

“不止這些東西,我懷疑這其中牽扯著一樁驚天大案。其實我本不想蹚這個渾水,今晚實在是事情危急,才冒險抖摟出來。各位都請記著,今天的話點到為止,傳出去對誰也不利。”

劉錄勳接過容姑遞過來的茶水,雙手端著杯子自語道:“是什麼驚天大案?其中還扯著總督嗎?”

李洪鬆瞪起眼睛道:“叫你別提了你還在念叨,當心丟了吃飯的家夥。”

劉錄勳一聽這話,猛想起來金壇縣吳日成主仆被害一事和自己路上被救的事情,竟呆住了,老半天才道:“浙江凶險啊。”又想起孔守成與容姑,便將自己與兩人的關係與幾位略略說了,又轉頭問容姑的父親孔守成道:“母舅如何流落到此?我聽說您姑爺也是仙居縣的一個舉人,家產頗豐,難道遭了什麼變故?”

孔守成歎口氣,伸出手來擦了擦眼淚道:“錄勳啊,這事說起來真讓人辛酸,我們有天大的冤屈啊。”

因劉錄勳是要去仙居縣赴任的,聽了這話便十分上心,追問道:“這是什麼緣故?”

“賢甥你知道的,我膝下隻這一個女兒,老伴早亡。女兒嫁到仙居縣後,我守著幾十畝田地。雖是衣食無憂,但晚年寂寞,甚沒意思,於是和姑爺商量後,就變賣了河北的家產也來到浙江仙居縣住到姑爺家中。起初還享了兩年天倫之樂,乾隆四十四年的時候,因為房產的事姑爺和鄰居打起官司,正巧前任知縣史文進與現任知縣徐延翰交接。因為虧空銀兩問題糾纏不清,遲遲不能交印。原、被告兩家在縣裏等了一個多月,盤纏也花了七八兩銀子,最後帶到堂上卻問下一句話來,說是前任知縣有三千四百五十五兩三分銀子的賬麵不清,後任無法擔待。而前任又無錢彌補,要向我家姑爺借些銀子。說是借卻不打借條,隻紅口白牙這麼一說,就伸手要錢。若說是前任無錢,任誰也不相信。光他往家托運回的箱籠就有七八十隻,滿滿裝了三艘義烏船。這還是明麵上的,暗裏又不知刮走多少地皮去。至於後任知縣徐延翰不能擔待的理由也是托詞,聽說台州府的知府親自下來為兩人說和,徐延翰為前任擔了三萬八千兩的虧空,為何這三千多兩銀子就不能擔了?明明是變了法子問我們要賄賂。我姑爺腸子直心眼實,又有功名在身,以為地契在手,人證物證俱全,對方也有說和之意,所以不但沒答應借錢,反而說了幾句風涼話。徐延翰和史文進惱羞成怒,竟把我姑爺拘押起來。他雖為被告,不過是民訟官司,犯的是民律,沒有動刑的理。但關進監獄就由不得你了,一進到獄裏便叫人家打了個半死,我花了一百三十兩銀子,方在獄中買了個高鋪,托了人照顧養傷。這兩個縣太爺,既不審也不放,就這麼拖著。我每去打問,總是回說就要審了就要審了,一直拖了五個多月,直到來年春天,才傳下話來要我交八千兩銀子的保釋金,我罄盡所有才將姑爺贖回來。他回家在床上養了一個多月就不行了,臨終前拉著容姑的手說,這口氣實在是難咽下去,便是黃泉之下也難安生,一定要容姑上告到省裏,為他雪冤報仇。容姑也是個烈性人,平時說話不多,但想好的事情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一辦完了姑爺的喪事她就賣了二十畝地來到杭州告狀。當時的巡撫就是前一陣子被皇上捉到北京天牢裏的王亶望。這一告就是三年,除了杭州,就是福州的總督府也去過,北京的大理寺也去過,處處少不了打點使費,家產都已經賣盡,但狀子遞上去皆如泥牛入海,無有音信。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容姑仍是不改心誌。這回聽說福青天要來杭州,便在杭州一直等著。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動一動就要花不少錢,隻好靠著賣唱為生。唉,我這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孽了,老了老了也不得安生。”

劉錄勳靜靜聽罷,一拍桌子起身道:“天下還有這樣做官的嗎?為了一己私欲,逼得一縣百姓難安,良民家破人亡。我若為縣主必為你做主!”

王義錄道:“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防著徐延翰狗急跳牆。劉兄,可巧你就是要去仙居縣接任的。向來前任向後任交接,萬事都需後任擔待,所以行事總須讓著後任幾分,你可借著這次接任的時機,帶個精明的師爺,將賬目徹底查清。麵子上當然要說是賬清了才好交接,前任便有千般不是,後任總要按規矩遮掩。等你暗地裏將他的狐狸尾巴捉住以後,趁著福崧大人新官上任整頓吏治,將他的劣跡上報,狠狠地治他一下。”

劉錄勳一聽到“福崧”二字,正觸著心事,方才的豪氣登時少了一半,哼了一聲,將話鋒一轉問孔守成道:“母舅,您將來還有什麼打算?”

“還能有什麼打算?”在一旁一直默默聽說的容姑冷冷道,“一直告唄。聽說福崧大人是個有名的青天大老爺,我就是豁出這條命去,攔輿喊冤,也要將此案告下來。”

“母舅、容姑,再賣唱是不行了。就算陳安遠不找你們的麻煩,杭州地大,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難免出什麼事。” 劉錄勳轉頭對王義錄道,“王兄,你在杭州路子熟,能給他們父女倆找個安穩的事嗎?就算是在驛站洗洗衣服也行。”劉錄勳雖然是一身傲氣,但一說到找門路安排活計還是得央求王義錄。

王義錄道:“這算什麼事?既然是劉老弟的妹妹,咱們還能讓她委屈了?洪鬆老哥,你看著給安排吧。”

“這地方是不能再住了。”李洪鬆回頭望了望窗外接著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已經惹下了陳安遠,還是遠遠地躲開為妙。我上個月在小河直街看了一處院子,環境不錯,也十分僻靜,原本想買下來給我婆娘住的,但她死活不肯來杭州,也就罷了。這一回我再去瞧瞧,若是還沒賣出去,不如租下來,讓孔老伯先住著。平時的日用花費由我來出。錄勳老弟將要去仙居上任,將來查案子也要在仙居取證,所以容姑也必須回去。待容姑送了狀子,便同錄勳一起趕回仙居縣。到了仙居就按著王兄說的法子辦。大家看如何?”

李大璋道:“就這樣定了吧。洪鬆老兄是大財主,不怕花窮了他。”

容姑向幾個人深施一禮道:“謝謝各位恩公仗義相助,小女子無以為報,謹願每日多誦佛經,為幾位祈福祈壽!”

李大璋嘻嘻笑道:“怎麼是無以為報呢?不如以身相許,成就劉老弟與你的一段好姻緣,你說怎麼樣?”

容姑聽了這話,臉羞得通紅,如三月桃花一般,低了頭不說話,卻又偷偷地抬眼看劉錄勳。

劉錄勳因見了容姑,舊情難忘,眼睛總離不了容姑的身影。這情形都叫李大璋等人看了出來,現在突然挑明,劉錄勳竟是一呆,又見容姑嬌羞柔媚的樣子,一對笑靨如兩汪清泉,竟不覺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