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錄回頭對劉錄勳關心地問道:“我聽你提過你和福崧有些過節,不是要漂吧。”
劉錄勳臉色已有些發白,強自鎮定道:“福大人的心胸哪裏會那麼狹窄,恐怕是今日漏了,明早還會補上的。”
報信的差役也笑道:“補牌子的事過去也有過,我回去再打聽打聽,說不定就是漏了。”
“那就麻煩你了。”王義錄又掏出兩個十兩的銀錠遞過去。
那差役喜得眉梢直抖,雙手將銀子捧過來,道:“小的這就去打聽,一定給二位大人個準信。”
打發了差役,王義錄將房門關住,輕聲對劉錄勳道:“劉老弟,你我意氣相投,雖是多年未見,如今相處這麼多日,已成無話不談的知己。你交給哥哥一句真心話,你和福崧到底是多大的仇怨?如實和我講來,老哥我才能幫你。”
劉錄勳歎口氣道:“不過是口舌是非罷了。”遂將北京茶食胡同大店借酒勁隔著屏風辱罵福崧,以及在天目山腳下德清縣轄內與福崧鬥氣的事詳詳細細說了。
王義錄聽了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才道:“盛名之下無虛士。福崧既有黑臉之稱,清官之名,必不會與你結私怨的,更不會借此索賄。料想他是要借著此事,挫挫你的銳氣。俗話說不打不成交,未必就是壞事。既然事情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下一步就該你主動示好請罪,給福崧一個麵子,兩下裏才能盡釋前嫌,重歸於好。此舉關係前程,切不可再耍你那牛脾氣。”
“我做事光明磊落,我這官也是朝廷給的,不是他福崧賞的。我既無錯,又何必認錯?看他能將我怎樣。遲早也得將我放出去。”
“你可千萬不能這麼想,做事情應隨機應變,伺機而動。你看李洪鬆膽子小,可照樣能從總督大公子的手裏將咱們救下,陳安遠就是不敢動咱們一根毫毛,這也叫本事。並非隻有治世之才、為政之道才稱得上學問。《紅樓夢》裏,賈寶玉在寧府上房裏看到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看你得學學做此類文章。向來有才之人皆有些傲氣,你有福崧也有。若是有才有名且自謂清廉的人,更是傲到骨子裏頭去了。福崧便是這種人,對他隻能順毛捋,逆而行之,輕則處處受製,重則有殺身之禍。老弟,我的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劉錄勳一聲不言地聽著,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打開來又合上,開合幾次之後,又默默想了一會兒,才歎口氣問道:“就依王兄吧。不過下一步該怎麼辦?我若再去遞本子求見,這種事在官廳之上如何向他提起?”
“老弟你又呆了。這事情如何能當著眾人挑明了說?隻要顯出你對他心悅誠服,甘受驅使的心意就行了,再做幾件他喜歡的事情,必不會錯。要做到這一點,先得和他身邊人混熟了,了解他的秉性,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做事有什麼講究,一個一個做起來。還要常常去巡撫衙門勤走動。保你過不久就放一個好縣。”
劉錄勳苦笑道:“可真真是門學問,我一樣都做不來。”
“你盡管按我說的去做,包管沒錯。”
劉錄勳聽了王義錄的話,有些心動。第二天一大早就上巡撫衙門拜見福崧。福崧卻道乏未見,劉錄勳鼓了半天的勇氣頓時泄了,灰心喪氣地拿了手本就要走,忽然想起王義錄還要他請門房的班頭吃飯,所以又走到門房問道:“王班頭在嗎?”
“我在呢,是老劉啊,您有什麼事?”
劉錄勳見房內坐著幾個人,當中椅子上坐的那人四十多歲,腦袋前麵已經謝頂,後麵紮一根細細的辮子,肥嘟嘟的臉,滿麵的油光,大眼塌鼻,雖然說話時是笑嘻嘻的,但和劉錄勳說話時既不站起來,嘴裏還老劉長老劉短的,一邊說一邊摳著腳丫子。劉錄勳一見此人此舉,便生出十二分的厭惡。他畢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這個人對自己說話就像對下屬似的,他心裏有說不出的別扭與委屈。王義錄教他說的話在劉錄勳的嗓子眼裏略停停便又咽了回去,轉口道:“沒什麼事,福大人說今兒個乏,我改日再來。”說罷掉頭就走。
那邊王班頭也不客氣,身子動也不動道:“老劉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劉錄勳聽了這話,肺都快氣炸了,回到驛站將素金頂戴往桌子上一摔道:“福崧倒也罷了,他底下這幫子奴才竟然也作威作福的,我可是豬八戒扔耙子—不伺候(猴)了。”便將在福崧府受氣的事對王義錄說了。
王義錄拍著他的肩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何作此婦人之態。俗話說,丞相門前的狗都是五品官,巡撫門前的奴才更不好惹。別說是你了,就是道台、府台,見了這幫二爺也得賠笑臉。”
劉錄勳冷笑道:“那幫道台、府台沒脊骨,我可學不來。我看就憑我的性情,那是沒辦法和這幫二爺相處了。這條門路,我劉某沒本事走,也不願走!”
王義錄還要勸幾句,卻見劉錄勳黑著臉背著手朝著窗外遠眺,不願再說話,一時竟無語。二人沉默了半天,王義錄從袖中輕輕掏出一張銀票對他道:“我明日便要出發上任,不能再與老弟吟風誦月、把酒問天了,你好自為之。這裏是一千兩銀子,老弟雖然用度不多,又有驛站供應食宿,但孔老伯父女那裏多有花錢之處,你就收下吧。”
劉錄勳回身一把推過去道:“孔老伯那裏能用多少?我在京裏的時候,一家人二兩銀子一個月還過得富富餘餘。何況李洪鬆又另給了五百兩銀子……”
王義錄道:“你我兄弟何必這麼見外?”
兩人正推來推去,有人在外邊說話道:“王大人,我家老爺李諱洪鬆,差小的來要款。”
王義錄叫那人進來,見是一個穿著竹青馬褂的中年人,正是李洪鬆的二掌櫃。王義錄指著他的腦袋笑罵道:“程雲啊,你就這麼小瞧我哪,怕我賴賬不成?”
程雲滿臉堆笑道:“王大人是什麼人,小的哪敢這麼想?實在是要去北邊辦貨,錢不湊手,我們家老爺才支我來取些銀子。他說了,利錢就不要了,把本金拿回去就成。”
王義錄扭臉對劉錄勳道:“你看看,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利錢也忘不了。回去告訴李洪鬆,他隻管去北方辦貨去,我就不信,沒我這一千兩銀子,他就真轉不開了!”
王義錄正說著,不防劉錄勳將銀票抽走,遞給程雲道:“這個給你,兩清了,欠條拿了嗎?”
程雲將欠條遞上,劉錄勳扯得粉碎道:“代我向你家老爺道一聲珍重,我就不去送別了。”
程雲嗬嗬一笑道:“我家老爺說了,在杭州過活不容易,劉大人是官場上的人,更需要銀子,所以讓小的送過來一千兩銀子,略表做哥哥的心意。”說著又掏出另一張銀票道,“是同裕的票子,杭州第一大錢莊,靠得住的。”
劉錄勳本來與李洪鬆認識不久,方才見程雲替他向王義錄催賬,心中頗有幾分不以為然,聽了這話,心中卻一熱,推道:“我不缺銀子使,眼看著就要外放到縣裏,何必留如此重金?錄勳萬不能承受。”
程雲為難道:“我家老爺吩咐下來,一定要您收下。您若是不收,我就是辦砸了差事,回去可沒辦法交代。”
王義錄也笑道:“拿他一千兩銀子又怎的?李洪鬆是大財主,他不過是拔了一根汗毛而已。劉弟就收下吧,成全他一個人情。”
劉錄勳道:“方才已拒王兄盛情,現在怎好厚此薄彼,再收李兄的銀子?況我劉錄勳有何德能,得各位兄長抬愛,這樣的厚禮實在是擔當不起。我在杭州,自有活路,真到了過不下去的那一天,一定會到各位府上相擾。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說罷,繞過程雲自顧自地出去了。剛剛走到院外回廊之上,卻聽王義錄的聲音從窗子裏傳出來:“錄勳老弟,牛性難改,恐怕會終受其害。”聲音朗朗,直穿過回廊,和著風聲在院中回蕩。劉錄勳抬頭冷笑一聲,抬頭望天,眼中的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