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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這是一處僻靜幽深的小院,青磚鋪地,藤蘿攀房,綠苔染牆。竇光鼐在院中踽踽獨行。

作為浙江學政,竇光鼐掌通省之考試、教育。各地學校政令修訂,州縣歲、科兩試,皆需親身主持。每年還要遍省巡曆,每至一處都要察師儒優劣,考生員勤惰,升其賢者能者,斥其不帥教者。因此,竇光鼐有很多機會與位居下層的讀書人相識,也有機會與各州縣的鄉紳佐役打交道。對浙江通省虧空之事,早就洞察於胸。而他之所以隱忍不發,未像過去那樣挺身而出,不辯清是非曲直絕不罷休,是因為乾隆有三年期限,福崧有至清名聲,而他自己也學了些明哲之術。

但到了今天,竇光鼐實在是無法再忍了,三年期限已到,浙江虧空如故。而且,福崧統計上報的是三百三十四萬兩白銀,而實際數字大約要五倍於此。如今,福崧竟在公堂擺設香案,希冀於眾官良心發現,自補虧空。竇光鼐一想到此,心中便不住地冷笑。

“秉筆直書,將浙江之情如實上報皇上。”但想到此,竇光鼐卻又是一個寒戰。此時我竇光鼐還是過去那個耿直無畏、倔強不屈、隻為清名、不顧前程的竇光鼐嗎?竇光鼐竟不能給自己一個明白的答案。

從上麵來說,學政實為京中外派官吏,未奉旨不得幹預地方事務,自己一道奏折上去,便是越權幹涉,罪雖不大,亦難逃懲罰;從下麵來看,浙江道府州縣,幾乎無處不虧空,無官不擔債。一旦將虧空之事如實上報,必是在浙江官場中打出一顆轟天響炮,從而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今天上午,巡撫大堂之上眾官的反應,便可見一斑。

竇光鼐想到此,停步了,抬頭望空。此時雖是正午,天卻陰沉沉的,北風吹得正緊,帶著絲絲寒意,穿過口鼻,沁透心肺。竇光鼐沉思良久,仰天長嘯,近乎癲狂地放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竇光鼐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千裏之外的皇上被這些小人欺騙。況我竇光鼐常常自比皋陶,欲效子產,而三年浙江不平之事鬱結於胸,如鯁在喉,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不想過了。林升,研墨鋪紙!”

家人林升早在書房裏侍候著,一聽此話,急忙撣塵拂灰,研墨鋪紙,備筆擺硯。竇光鼐走進書房,拿起筆來飽蘸濃墨,略一思索,下筆寫道:

臣竇光鼐獲罪而奏:當初福崧辦理浙江省虧空隻據司道上報之數統計,並不屬實,實際之虧空遠大於此。如今按上報之數十不完一……

剛寫到此,林升走過來道:“老爺,學政副使李大鼎求見。”

“叫他進來。”

當年的上虞縣知縣李大鼎,如今在竇光鼐的提拔下,已經升任正五品學政副使,是竇光鼐的副手。

李大鼎進來施禮道:“下官李大鼎拜見大人。”

“我早說過,你我相識多年,不必拘於虛禮。你還是改不了。”

“您既是我的恩銀(人),又是我的上司,我怎敢廢禮不尊,那豈不是罪過?”

竇光鼐點點頭道:“你來得正好。你看,這是我要上報皇帝的折子。竇某欲將浙江虧空之內幕一舉揭開,懲貪肅吏,充盈國庫,以報皇恩。”

李大鼎大驚道:“大人萬萬不可啊。”

“此話怎講?”

“浙江吏治之暗,已到不見天日的地步。上下官吏相互勾結,盤根錯節,豈是大人一紙奏章所能解決的?下官恐怕大人上奏之後,不能得功,反而招禍。我知大人報主心切,且胸懷坦蕩,絕無私利之謀。卻不忍您被萬眾所指,千人所忌。卑職不才,願為大人擔起此責,這個折子,就由我上吧。”

“錯!你一個五品文官,雖有上奏之權,但人微言輕。你最高不過是做過雲南正四品糧道,與京中之重臣也皆無交往。別說皇上,就是軍機、內閣、六部、通政使司這些地方你就過不去。一紙輕鴻入京,如泥牛入海,聲息皆無,反而招至災禍,是無益無用之舉。”

“大人!”李大鼎悲聲道,“可下官不忍您獨自赴難啊。”

竇光鼐忍不住鼻子也有些發酸,輕聲道:“我年已望七,致仕在即,如今已做到二品大員,本可以穩穩當當混上數年,告老回鄉,到時說不定還能撈一個賞一品供俸。如今卻自涉險地,豈無顧慮?但目下事態緊迫,如不速將浙江真相上報於聖上,福崧最終勢必會和浙江省內大小官員勾連營結,通同蒙蔽。到那時再查浙江虧空之賬,就更是難上加難了。浙江虧空之案誤國害民,上欺君父,我竇光鼐那時還有臉麵在鄉中獨享清閑、娛情弄雅嗎?”

李大鼎此時已經是泣不成聲:“大人,您要保重!”

竇光鼐大笑道:“此乃青史留名之舉,何故做此悲切之狀。來,我們共同推敲一下這折子的結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