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阿哥去了無多日,便趕上新春。這是闔宮最慘淡的一個新春。年年世間最隆重的繁華在這幾天上演,今年卻默契般地偃旗息鼓。紫禁城喘著沉重氣息,一夕間仿佛老了百歲。
這是葉瑟第一次在獄中度過新春。其實,她覺得極好。她被關押在一個單獨的牢房,除了幾個懶懶少言的獄卒,終日見不著人影。再不是影影綽綽的後宮,那些微微一笑就讓她心驚的女人們,總是心懷叵測。都夠躲到這裏來,很好,因為冰冷,沒有溫暖。可沒有溫暖,才不會被溫暖所傷。她希望此生,再也不要有人愛她,如此便不會失望。而她亦能繞過楚遙死去的悲傷,在這逼仄的牢房,將自己的人生也畫地為牢,假裝那些死去的人還囿在牢獄之外的紫禁城,不曾離去。
新春,百官放假,朝事也暫休。弘曆依舊整日整夜窩在書房,一遍遍翻著那些舊日奏折,卻一個字都進不了心中。人形同廢了。他終於打開窗,窗外的陽光刺眼到無法承受。他在心底悲涼歎道,難道自己真的人至中年,如此脆弱不堪了嗎,連絲絲縷縷陽光都抵受不住,再不是少時大口喝酒時的爽朗,不是跌打一身傷痕仍能朗笑的灑脫,不是萬事如秋風過耳不留心間的豁然。怎麼能這麼弱呢,難道自己不是天地間的君主,理應百毒難侵嗎。
他將什麼都想了一遍,又一遍,唯獨不去想永琮的死,假裝鐵石心腸。他還是失魂落魄地向牢房走去,盡管他仍不知如何麵對葉瑟,可他還是去了。
他站在她麵前,明明隻隔了一層薄薄的獄欄,可兩人之間卻如同隔了一整條銀河,永難泅渡。
“求求你了”,弘曆忽而脆弱,低下頭,“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她那目光不冷不熱,如同死人的目光,或看向死人的目光。他寧肯她的眼神要麼熱,要麼冷,哪怕充滿仇恨也行。就是不要仿佛沒有,仿佛他不在。
葉瑟心中亦百結難紓,側身回到牢房一角,不再看他。她最想見和最不想見之人,都是他。她不喜歡這種糾結,假裝他不在。
弘曆也討厭這怪異氛圍,恨不得馬上離開,一生都不要再親曆。可他仍先開了口,“永琮,他走了。皇後已經垮了,連你也要這樣看我。”
葉瑟心中一陣心疼,明白他此刻心中經曆多麼深的苦痛。可她已決意懲罰他,於是故意不冷不熱道:“那皇上終於明白我心中,失去至親的痛了吧?”
“自打生於這皇家,這樣痛徹心扉的感覺,我不知已經曆過多少遍”,弘曆歎道,“可能是人老了,愈發經不起妻離子散了。”
葉瑟很少聽見他這樣的聲音和語氣,如同威震山林的老虎忽而失去了鋒利的爪牙,疲憊地癱軟下去。她聽得愈發心疼,可是她又能怎樣呢,後宮的女人本就處境艱難,她如今偏又攤上天貴之命之說,是整個後宮的敵人。如今嫡子死了,闔宮一定覺得是她克死的,若她隨皇上走出這間牢房,還不得被她們生生撕了麼。“皇上既然知道我不是蘇雲錦,便該知道蘇雲錦的生辰並不是我的生辰,所以那天貴之人,一定不是我。”
弘曆心中一片悲涼,她同雲錦是雙胞胎,怎麼可能不是那一天生辰呢。可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他很想告訴她實情,又怕她麵對真相崩潰憎恨。所以,他守住了沉默,隻笑著說:“是不是又怎樣呢,事到如今,朕仍不信命”,頓了頓悲道:“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