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鳥(1 / 2)

“世間大多數人所求, 都是可靠勤勉努力得來的。”

教書的先生如是說。宋家雖然是習武之家, 但少爺小姐長到一定年歲, 皆要能識文斷字, 縱寫不出好文章, 也不能到目不識丁的地步。否則劍譜要如何看懂?

年幼的宋舟因為這一句話, 便討厭起這老家夥來。因為他之所求, 生來就沒有資格得到。

他生下來便是三陰逆脈。

三陰逆脈,有大夫說他活不過十歲。宋舟出生後的第六天,宋老盟主派人快馬連夜請來“聖手”季慈心為他續命, 從那時起,他也成了宋家的一個擺設。

宋家統領武林,統領武林盟已有數十年, 代代盟主皆武功不俗。到了他這裏, 一個天生習不了武的病秧子,怎麼鎮壓各世家門派, 怎麼令手下人信服?

千幸萬幸, 他還有一個資質卓絕的堂哥宋繹。他與宋繹, 一個似有若無, 一個天賦驚人, 雲泥之別當如是。

府裏的下人們對宋舟都是百般小心地討好, 生怕他動了怒,一則怕受罰,二則他動輒便是身體不濟, 便如個紙紮的人一般。

宋舟懂事得很早。下人們再怎麼小心, 他也能聽見幾句閑話,他裝作沒聽見似的,擺出一副溫和知禮的模樣,讓人越發的歎惋憐惜。

外人憐憫的目光,在宋舟看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他隻是個能活一日算一日的廢物。

他很早就擅長偽裝,也擅長將陰鬱積壓在心底。

宋舟本以為世間少有他這樣求而無望的人。直到十歲那年,他那從小就與劍為伍的堂哥從五台山曆練回來,身後跟了一個甩也甩不掉的麻煩。

此人名為趙解秋,孤兒一個,差點凍死街頭的時候碰上了“聖手”季慈心,就此一躍成為神醫弟子,可惜也是個身負奇毒的倒黴蛋,初來宋府的時候,個頭矮小,麵色枯黃,就好比殘枯了的荷葉,難怪叫“解秋”。

這個趙解秋,脾氣也古怪得很,就愛跟著宋繹。可宋繹幾乎是宋家同輩人中的楷模,更是宋舟的姐姐宋湘的意中人,貌不驚人的趙解秋跟著他,就好像光芒萬丈之人身邊多了一個灰點,礙眼得不行。

宋湘帶著幾個宋家子弟可勁兒地折騰趙解秋,但素來不理會身外事的宋繹,大抵是奉了老盟主之命,居然也會出手護著他一點,更何況趙解秋隻是貌不驚人,小小年紀,一手醫術已得了季慈心幾分真傳。幾個來回之後,府中就再也沒人敢找他的麻煩了。

趙解秋既不以此為榮,也不曾對他人議論皺一下眉頭,還是那沉默冷僻的性子,倒是在見到宋舟的時候,因為曾在師父那裏聽過他的病情,還肯對他笑笑,當作打招呼。

宋舟和宋繹的院子是靠在一起的,宋繹大多時候都在參悟劍道,對趙解秋幾乎是視而不見。趙解秋雖然孜孜不倦地伴著他,但總要找些事打發辰光,所以常常去宋繹的院裏坐一會兒,就到宋舟的院子裏來,或替他把把脈象,或借他一兩冊書看。

宋舟臥病已久,除了看完那一架子書更無事可做,趙解秋反而驚訝於他比自己年輕小又常年臥病,卻如此博學,便常常拿些不懂的地方問他,一來二去,兩人說的話倒比趙解秋和宋繹說的多。

有一回趙解秋看著宋舟的院子,思索道:“你這個院子裏種梧桐,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清冷了些,你又調教得下人也不言不語的,雖然病中宜靜養,但太清靜孤獨,也會影響心境。”

宋舟覺得很新鮮,他這些年看的大夫,還有長輩們的吩咐,都是讓他安心靜養,還是頭一回聽見趙解秋這樣的論調。

趙解秋不是光說不做的人,話說完第二日,他這天先去了宋舟的院子,一進院門,這廂宋舟就聽見鳥啼聲。過了一會兒,隻見趙解秋提著一個小小的架子,上麵蹲著一隻雀兒,嘰嘰喳喳的。

趙解秋對宋舟道:“這是我師兄給我買來玩的,名種叫作‘亮翅梧桐’,和你這裏梧桐正好相稱。”

宋舟盯著那鳥兒,趙解秋道:“莫不是嫌吵鬧了不喜歡?”

宋舟回過神來,微笑道:“怎麼會不喜歡,隻是我不會調教這東西。”

趙解秋道:“好養得很,大不了我每日過來養給你看,你就明白了。”

宋舟點墨似的眼裏透出笑意道:“好啊。”

趙解秋就順手掛在窗前道:“我特地先來的你這兒,要是提去宋繹那裏,他可是半點受不了吵鬧。”

宋舟道:“其實你陪與不陪,我堂哥不會有半點動容,你又何必呢?”

趙解秋怔了怔,複又笑道:“我不是為了他動容,我隻是看著他,心裏就很高興。”

他在宋舟這裏坐了會,又去了宋繹那兒。之後仍是照舊,隻是宋舟總拉著他讀書,還托他偷偷幫自己寫先生留的作業,又要他教他怎麼喂鳥,怎麼和它玩鬧。

兩個身世可憐的少年,被逼著懂事和沉默,可是私下裏,也還是留了兩分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