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教授目光一亮,仿佛發現一個得意門生似的,有些不相信地叫了起來:“你知道中軸線?”

雷清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知道一點。我讀高中的時候,看過一本美學書,上麵有一章專門談建築。不過非常簡單,所以我也是一知半解。”

範教授說:“不錯,你們這所民居有中軸線,但一般人很難看出。因為整個建築,既有縱,也有橫,更有縱橫交錯,所以看起來便是重重深院!我剛才看過幾家,在這重重深院裏,因朝向、地形的不同,有前堂後寢的,也有後堂前寢的;有花園在前的,也有花園在後的;有廚房、廁所分地而建的,也有合二為一的。就說通道吧,有層層深院僅一通道的,也有前後各一通道的。至於那些大小花園、樓台亭閣、戲樓廳堂、抱廳敞廳等,更是各個不一,要不我剛才怎麼會說是變化有序,非建築大師莫為呢?在這樣縱橫交錯、變化萬千的重重深院裏,你還能看出中軸線,不簡單呀!”

雷清蓉聽了這話,急忙說:“我這是瞎說的,範老師……”

一語未了,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口響了起來:“說什麼呀,這麼鬧熱?”

大家聞聲一看,原來是鄉黨委書記高明生,隻見他胳膊下夾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高書記!”雷清蓉急忙站了起來。

高明生對她揮了一下手,跨進了屋子。可他一看見範教授,就愣住了,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似的。過了一會,突然幾步奔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範教授的手,高興地喊了起來:“範老師,是你?”

範教授眨了眨眼,有些茫然的樣子,回頭看著雷清蓉問:“這是……”

雷清蓉急忙說:“這是我們鄉黨委高書記……”

可高明生打斷了雷清蓉的話,說:“不,範老師,我是你的學生高明生,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範教授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但最終沒有想起來。高明生見了,又說:“範老師桃李滿天下,當然不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學生了!我那時候在中文係,範老師你給我們講方言與民俗,這個課同學們可愛聽了,因為非常有趣!”又馬上接著問,“在我的印象裏,範老師一直是研究方言與民俗的,怎麼現在又研究古建築了?”

範教授這才有些明白過來,說:“哦,是這樣!我本來就是學古建築的嘛!那時學校缺教方言、民俗的老師,就臨時抓了差。話說回來,從大的範圍講,方言、民俗和古建築,都屬於民間文化的範疇,有許多共同的地方,比如這房屋的布局、朝向,是經濟問題、文化問題,也是一個民俗問題嘛,你說是不是?”

高明生聽了,急忙心悅誠服地說:“對對,老師這一席話,使學生茅塞頓開!可惜學生來遲了,沒聽見老師剛才的教導!”就回頭對雷清蓉問,“你們剛才說了些什麼呀?”

雷清蓉沒想到高明生還是範教授的學生,此時更是十分高興,立即回答說:“範老師正在給我們講這座老民居的特點!”

高明生說:“那好哇,你就給我補補課,讓我也掌握點這方麵的知識!”

雷清蓉說:“我怕講不全麵,還是讓範老師講吧!”

範教授聽了,立即像對待課堂上的學生一樣說:“你講你講,我正要看看你記住了多少呢?”

雷清蓉紅了一下臉,於是就不慌不忙地把剛才範教授講的話,給高明生複述了一遍。她複述得雖然不能說一字不差,可精神要領卻非常全麵。範教授聽完,立即十分欽佩地說:“不錯不錯,你講得很準確,很準確!”

雷清蓉說:“講得不對請範老師補充!”

範教授說:“不要謙虛嘛,你的記憶很好,講得也很好!”

高明生聽了,還像不滿足似的,回頭看著範教授說:“範老師,學生已經是深受教益了!這老民居還有什麼特點,你老再給我們晚輩指點一下,行不行?”

範教授又像得到了一種至高無上的獎賞似的,鏡片後麵的一對圓眼睛閃著矍鑠和睿智的光彩,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一樣,馬上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要說這座民居裏,最有文物價值的,還要數這些裝飾!”他指了指身旁的一根柱子,接著說:“不管是那些屋脊、簷口、鬥拱,還是那些花窗、柱礎,以及上麵的石雕、木雕、磚雕、彩繪等等,沒有一件不是珍貴的藝術品!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呀……”老教授說著,有些痛心地發起感慨來了。

高明生急忙說:“老師你不要激動,把老師請來,就是要你老給我們指點迷津呢!”

範教授聽了這話,露出了一種當仁不讓的神情,說:“你們不要急,讓我再好好看看,想想!”

正在這時,玉蓮來喊大家吃飯了。王老板說:“我就不在你們這兒吃飯了!”

雷清蓉問:“為什麼?”

王老板說:“無功不受祿嘛,我又沒給你們做什麼!”

雷清蓉一邊拉他,一邊說:“你怎麼沒有功?要是我們羅家老房真的開發出來了,你可是彈花匠上金殿,有弓(功)之臣呢!”說著,拉著王老板不讓走。

王老板說:“雷支書你別拉我,你去扶一扶範老表,他腰不方便!他才是你們的功臣!”

雷清蓉聽了這話,果然像女兒一樣過去扶住範教授的一隻胳膊,往廚房走去了。

吃飯的時候,範教授突然問:“哎,有一個問題,我一直不明白,你們這所民居怎麼逃過‘文化大革命’這一劫的?”

雷清蓉和高明生聽了這話,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樣子,然後把目光轉向了鮮老太太。老太太就說:“有什麼不能逃過的?莊稼人嘛,誰不把房子看得像命一樣貴?運動開頭的一陣子,村裏有幾個在縣城念書的孩子,倒真的是帶了一夥年輕人來破‘四舊’。可他們的父母一聽是破他們的房子,就一邊劈頭蓋臉地罵,一邊拿著鋤頭扁擔把他們趕了出去。他們隻來把我大門口石獅子的頭給砸了,然後又把門楣上的字給鏟了,算是出了一口氣。後來山高皇帝遠,就再沒有人來過了!責任製後,一些人搬到外麵去建了樓房,但這老房子是共扇,不好拆,拆也隻能把房頂上的瓦拆走,所以有些雖然在外麵修了新房,但老房子還留著。隻有幾戶拆了,所以現在留下了幾個窟窿。”

“遺憾!遺憾!真是遺憾!”老太太敘述完後,範教授就不斷地感歎起來。

吃過午飯,範教授挎著一部照相機,又提出要四處看看。高明生、雷清蓉和王老板就陪著他,在一條條迷宮似的巷子裏繞來繞去,然後東家進,西家出。每到一個地方,範教授都像一個樂不可支的小孩一樣,一部相機“哢嚓哢嚓”地照個不停,好像和裏麵的膠卷有仇似的。大夥不知他們幹什麼,但聽雷清蓉說是省裏的大教授,專門來看他們的老房子,又有高書記親自陪著,就也很高興。老教授要看房梁上的畫,馬上有人給他搬梯子;老教授說板壁上的雕刻有些模糊,立即有人拿水來擦洗。一些小孩子更是圍在他們身邊,趕也趕不走。這樣忙活到太陽要下山時,範教授又突然提出要到他老表承包的龍門山上去,從山上俯瞰一下整個民居的全貌。……

——選自長篇小說《村級幹部》

天地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

壩壩宴

“壩壩宴”又叫“田席”,最初是秋後農民喜慶豐收而擺設的酒席。以後,遇到嫁娶喪葬等事,人們也在屋旁壩上擺設酒席,故稱“壩壩宴”。壩壩宴不用山珍海味,而用農家自產的雞鴨肉菜。壩壩宴有“七星劍”“八大碗”“三蒸九扣”“雜燴席”“九圍碟”幾種。不過時代在變化,壩壩宴也在變化。不變的是壩壩宴那份熱鬧和喜慶,還有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上石嶺子鄉溫家嶺村溫支書的父親溫老爺子今年滿九十大壽。人活到這個年齡已是不易,加上當地又有生日逢十大辦的風俗,因此,溫支書在溫老爺子生日前十多天,就早早向親朋好友、相好的村民和鄉上幹部發了請柬,請他們在溫老爺子壽辰這天來吃壽酒。

溫支書的家在團結水庫的庫壩旁邊,離庫壩隻有幾十步遠。上石嶺子鄉雖然有檀木溪這條母親河流過,可這個“母親”卻似乎不太眷顧孩子,全鄉隻有兩個村的部分土地能享受到它的福蔭。上石嶺子鄉人為了活命,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業學大寨”中,舉全公社之力,在虎尾山下石子嶺與大堡寨兩山對峙的溫家溝裏,修起了一座可以灌溉上石嶺子鄉四個村的中型水庫。因是全公社人民共同勞動的結果,故取名叫“團結水庫”。溫支書的家原本不是在現在這個位置,而在庫尾一個叫土地嘴的地方。責任製後不久,他就把家搬到庫壩旁邊來了。

這天逢場,溫支書害怕鄉上的領導因為忙來不了,又專門一早就去鄉上再催請了一遍。回到家裏時,一些客人已經來了。早到的客人除了幾個本家之外,自然是老婆子穀厚芬的娘家人和自己一大幫老表、姨兄、內侄、外侄等一幹親戚。因為都是老親老戚了,來了也不客氣,三五成群,在院子或庫壩上,各自圍著一張桌子,或打麻將,或推牌九。打的打,看的看,看的比打的更著急,不時發出捶胸頓足的叫聲。一些不打牌的,就聚到一起,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漫無邊際地吹殼子聊天,時而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爭論,卻又是親切友好的。小孩子們自成一夥,他們有他們的玩法。野一些的,或在人群中來往穿梭,大呼小叫,或在寬寬的庫壩上你追我,我趕你;文靜一些的,用幾根橡皮筋套在手指上,你翻過去,我翻過來,其樂融融。溫支書五十歲的傻弟弟溫老三,比溫支書高出了半個頭,長得牛高馬大,反穿著一件寬大的藍灰色襯衣,敞著胸,露出一個肥碩的大肚皮,赤著一雙蒲扇似的大腳,嘴角掛著一溜涎水,一邊圍繞著麻將桌走來走去,一邊很好奇地“嘿嘿”地傻笑著。走著走著,會伸手去摸摸別人麵前砌成牆的牌,被人一巴掌打在手背上,馬上又把手縮了回去,引來眾人一片笑聲。在庫壩和院子交界的空地上,用磚塊和石頭,一左一右砌了兩個很大的臨時灶台,分別支著一口大鍋。一口大鍋裏,屜籠疊了一人多高;一口大鍋裏支立著一口差不多有黃桶大小的木甑,幾個人分別往兩口灶膛裏塞著木柴。木柴是幾年前就砍下的,早已幹透,此時在灶膛裏撒著歡兒,火焰竄出灶外,把燒火人的麵孔烤得紅亮亮、汗津津的,仿佛上了一層釉。鐵鍋裏的水“咕兒咕兒”地響,從用屜布紮緊了的鍋邊,努力掙紮著往外冒氣泡兒。屜籠和木甑周圍,水汽彌漫,熱浪騰騰,蒸汽中散發著一股濃濃的米飯和肉的香味。除了往灶膛裏塞木柴的人外,屜籠和木甑旁邊都沒有人。在疊著屜籠的灶台邊,還用兩根板凳擱了一張洗得發白的木門板。這木門板既是大師傅剛才切肉的案板,又是等一會兒開席時,擱放席碗的臨時條桌。陽光下,滿門板放著油汪汪的光芒,給人一種無處不是油水的印象。一隻大黃狗在門板底下,鼻子著地,四處聞著,不時打出一個饞涎欲滴的噴嚏。右耳朵根上夾支圓珠筆、胳膊窩裏夾了一個小學生作業本的溫老二走了過來,在大黃狗的屁股上,猝不及防地踢了一腳,並叱道:“走開,聞什麼?”黃狗輕輕叫了一聲,果然將尾巴夾在大腿中間,悻悻地走了。

溫老二的名字叫溫良民,他是今天的支客司。平時村民有什麼紅白喜事,溫支書是當然的支客司。可今天,溫支書怕忙不過來,想找別人來擔任這一職務,又有些不放心。溫支書不是不放心別的,主要的是,他今天請了這麼多客,別人要是知道了他收禮的底細,會對他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想來想去,就叫了溫老二來做支客司。溫老二比溫支書小五歲多,文化也不及溫支書高,平時沉默寡言,給人一種老實本分的感覺。他非常樂意大哥交給的這一光榮任務,原因是老父親的九十大壽,來的客人不光是隻有老大一方的親戚,也有老婆的娘家人等。老婆娘家人送的禮,自然是他們今後去還!除此以外,還有兄弟倆共同的親戚,比如七大姑、八大姨及一幹老表姨兄等,這些人情,不但老大今後要還,他老二同樣得還!這些,老大事先都沒有說好怎樣分,他不能把自己的屁股,去給老大做臉。做支客司雖然苦點累點,卻可以監視老大兩口子,會不會貪汙應該屬於他們那份禮金!並且,老父親是兄弟倆共同的老父親,他雖然比老大窮一些,卻不能給人一種不孝順的印象。所以,當聽到老大叫他當支客司的話後,不僅欣然答應,而且馬上就把一應計劃做好了,決心要做得不僅讓老大滿意,而且要讓所有客人高興。他看見溫支書回來了,急忙趨步過去,笑著說:“大哥,你回來了?”

溫支書看了他一眼,像檢查工作似的問:“都準備好了嗎?”

溫老二說:“你放心,什麼都安排好了,你說什麼時候開席,就什麼時候開席!”

溫支書知道今日逢場,鄉上的幹部會來得晚一些,就看著冒著熱氣的屜籠和飯甑說:“別急,多蒸一會,蒸一些!”

溫老二又有些討好地說:“你放心,就是缺牙巴老太也吃得動了!”

溫支書說:“那就十二點半放迎客炮,一點鍾正式開席!”溫支書估計那時,鄉幹部們都到了。

溫老二說:“一點鍾才開席,是不是晚了點?客多,起碼也得開三輪呢!”

溫支書說:“聽我的,沒錯!”接著又說:“去把傻老三喊開,像什麼話。”

溫老二皺起了眉頭,說:“剛才才把他喊進屋裏,可一轉眼又出來了!管他的,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是傻子。”

溫支書見一切都在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和客人一一打過招呼後,走到廚房裏。廚房裏彌漫著一股濕濕的蒸汽和濃厚的油煙味。灶台前麵,同樣坐著兩個女人,將火燒得旺旺的。大鐵鍋裏沸油翻滾,請來的大師傅正在炸魚。魚是全魚,都是昨天才從水庫裏打上來的,每條魚都在兩斤左右,是絕對沒受過汙染的綠色食品。大師傅把剖開掏盡內髒的魚,放在身邊調好的麵粉盆裏滾一下,順手就丟進滾沸的油鍋裏。油鍋裏立即冒出一股油煙,並發出一陣“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大師傅用兩根長長的筷子,夾住魚迅速地翻動,不一時,魚的兩麵被炸出一種淡黃的顏色,大師傅才把它們撈進灶台上的筲箕裏,隻等著一會開席時,將燒好的糖醋汁澆到魚身上就行了。溫支書又看了看旁邊案板上切好的菜和配好的佐料,很是滿意大師傅的廚藝,和大師傅說了幾句客氣話,又出來看了看那些請來幫忙的女人,此時她們在老婆穀厚芬的率領下,正忙著在水庫邊淘菜和清洗碗筷,顯得既緊張,又有條有理,完全用不著他操什麼心了。於是溫支書就在心裏感歎了一聲:“還是商品經濟好哇!”

原來,除開支客司溫老二外,不論是大師傅這樣的“專家”,還是那些燒火、洗菜的女人和挑水劈柴搬桌子的雜工,溫支書今天都是事先和他們講好報酬的。燒火洗菜的女人,每人三十元,外加一塊肥皂。挑水劈柴的雜工,每人四十元,外加一張毛巾。大師傅辦席按桌數算,每桌十五元,外加香煙一包。溫支書也不知道這些規矩是從什麼時候興起的,又是誰帶頭興起的。起初,溫支書對這個規矩非常反感:“井水挑不幹,氣力用不完,幾千年來,不是哪家有事,鄰裏打個招呼,就去幫忙的嗎?出點力就要給錢,這個時代還有沒有一點互相幫助的精神了!”但不管溫支書怎麼想不通,時代發展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一個顯著的事實就是:如果你不給錢,就請不到人幫忙!漸漸地,溫支書也就想通了:人人都在鉚足勁掙錢,你憑什麼要人家白給你幫忙?氣力是用不完,可人家不給你幫忙,到城裏做“棒棒”,一天還要掙幾十元呢!再說,幫忙是人情,人情終究是要還的!你欠了人家的情,就是欠了人家的債。給了錢,你也不欠人家的債了,無債才能一身輕!這樣一想,溫支書又覺得給錢沒什麼不好,倒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事了。給了錢,你看看,大夥幹活多巴心巴肝,連碗筷都是由大師傅帶來的,自己隻當甩手掌櫃,一點也不用操心,這樣多好!

中午十二點多,鄉政府一幹人在趙副鄉長的帶領下,比溫支書預計的時間提前到了。一陣迎客炮響過後,溫老爺子的壽宴開始了。由於席桌多,院子裏擺了三桌,其餘的都擺在了寬寬的庫壩上。雖然庫壩上沒有遮擋,陽光直接曬到了人們身上,但由於山裏的溫度比平壩低,加上水麵的濕氣夾著馨香的植物氣息不斷襲來,令人感到特別的清爽,所以也就抵消了陽光的暑氣。剛把杯筷擺好,人們就“呼”地圍了上去,把位置占住了。先前打牌的人更幹脆,連身子也沒動,穩穩地坐在原來的座位上——鄉下坐席,大家都喜歡坐第一輪,因為第一輪的桌椅板凳及杯子碗筷,都會比下一兩輪幹淨一些。溫支書想給鄉政府來的客人勻一桌,趙副鄉長知道這樣會得罪其他客人,就對溫支書擺了擺手說:“算了,我們才來,正好休息一會,就下一輪吧!”溫支書聽了,隻好作罷。

接著,大師傅開始上菜。先上的是涼菜。涼菜是大師傅昨天晚上才現鹵的。一盤豬耳朵,一盤黃牛肉,一盤黃豆幹,一盤牛肚條,一盤鵝菌肝,外加一盤鳳爪,六隻盤子呈蓮花瓣狀拚在每張桌子上。大師傅的手藝果然不錯,擺在桌子上的六盤涼菜,無論色、香、味,一點不比城裏鹵菜館鹵出的差,加之刀功更絕。單從刀法上看,就有直切、推切、拉切、鍘切、斜刀批等,因而,除開鳳爪以外,擺在盤子裏的每樣菜,都不薄不厚,片片均勻,增一毫毛則厚,減一毫毛則薄。陽光下,豬耳朵晶瑩透亮,黃牛肉紅中帶紫,黃豆幹白中發黃,牛肚條黃中帶白,鵝菌肝亦紫亦黃,菜一上桌,就贏得了眾人一片叫好聲。涼菜上完,接著就上蒸菜。蒸菜是仿傳統的九大碗蒸的,不過除開一道酥肉還是過去九大碗中的內容以外,其餘的菜都不是過去的“肥大塊”了。首先上的自然是一海碗酥肉,是用豬脊肉拌豆粉經清油炸熟,再加上適當的水在屜籠裏燜蒸而成,出籠時再在上麵淋上香油,撒上蔥花兒、薑末兒、胡椒麵、辣椒麵、蒜泥水等佐料。菜一上桌,香氣襲人。這是一道“頭子菜”,不但要先上桌,中途吃完了,也不能提前收碗,必須要等到下席時,和其他碗筷一道撤下去。緊接著上的,是一隻清蒸蹄膀,足有兩三斤重,湯麵上也浮著蔥花,輕輕剝開外麵一層豬皮,裏麵全是一坨一坨的“耗兒肉”。第三道菜上的是一隻全雞,頭從一隻翅膀下伸了過來,嘴唇微張,似是打鳴的樣子,雞的肚子裏塞著沙參和貝母。第四道菜是一隻臥在湯盆裏的鴨,湯裏漂著細細的海帶絲,那鴨仿佛正在遊動一樣。第五道是一隻王八臥在八個鴿子蛋上,第六道是一盤紅糖糯米,第七道是一盤芋兒打底子的芙蓉蛋,第八道菜是一盤瘦多肥少、用榨菜打底子的扣豬肉,第九道菜就是大師傅在裏麵廚房裏炸出的、浸了糖醋汁的糖醋鯉魚。蒸菜上完,馬上跟著就是炒菜。炒菜除了一盤青椒肉絲外,主要是以素菜為主,如熗白菜、清炒苦瓜、空心菜、幹煸四季豆等。最後上的一缽清湯,清澈見底,湯白如玉,又令大家拍案叫奇。溫支書在眾人的吃喝和讚歎聲中,一桌桌舉杯敬酒,說:“大家多吃點,啊!坐席莫客氣,客氣餓自己,啊!”臉上帶著一股自豪之情。

——選自長篇小說《拯救》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