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藝民俗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基礎。遊藝民俗不但包括民間口頭文學、歌謠、諺語、歇後語、神話、傳說、寓言、笑話、生活故事等文學體裁,還包含了民間小戲、歌舞、雜藝等民間歌舞樂。這些民間歌舞樂形式活潑、曲調繁多,鄉土味濃,且生動詼諧。從遊藝民俗中,不難看到民眾對美好生活與幸福未來的憧憬……
看亭子
亭子是川東北地區一項大型的遊藝節目,它以高、雅、險、奇、巧著稱。看亭子更看美人。“隔壁幺妹一十八,好似出水芙蓉花。皇帝看了要下馬,和尚見了怨出家。”亭與人,人與亭,都期待著你來探尋秘密……
正月十四這天晚上,賀興成、賀興仁、賀興瓊兄妹,聽說縣城明日要表演抬亭子,耍龍燈、獅子,踩高蹺,還有劃旱船,十分熱鬧,都吵著要去看。賀世龍在父親參加合作社後,有一年到縣城裏去看過抬亭子,那確實是十分驚險的。想孩子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這樣的稀奇,又想這些天孩子們天天跟在自己後麵,給磚匠鄭蓑衣提瓦筒子、和泥巴,連過年都沒有耍好,現在有機會就讓他們去看看吧,於是便答應了。隻叮嚀賀興成、賀興仁要帶好妹妹興瓊,不要讓人把她踩到了,還有就是看完要早點回來。賀興成、賀興仁自是滿口應承,三兄妹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天還沒亮,三兄妹就起了床,熱了一些剩菜剩飯吃了便直奔縣城而去。到了縣城,已是上午十點多鍾,看熱鬧的人早已把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了。三兄妹費了很大的勁,方才擠到老車壩的廣場邊,就再也擠不動了。賀興成隻得牽了賀興瓊的手,在街邊人行道上尋了一個人縫站了下來。因那街道中央一會兒要讓抬亭子的表演隊伍走,不準站人,看熱鬧的人隻能站在警戒線兩邊的人行道上,因此人就顯得更擠了。這時,那抬亭子的隊伍雖然還沒來,可大街上不時跑著巡邏警察的摩托車,兩邊警戒線上隔一段距離又站著一個值勤的警察。所以,盡管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也沒人敢往街道中間去透口氣。賀興瓊在人群中有些受不住了,便朝賀興成喊道:“大哥,悶死我了!”
賀興成一聽,便使出渾身的勁,又是用手往前推,又是用屁股往後抵,給興瓊開辟了一個透氣的空間來。
賀興仁也被擠得滿頭是汗,於是也說:“哥,我們換一個地方吧!”
賀興成說:“到處都是人,往哪裏換?人走江山失,你等會兒連這樣的地方都會找不到!”
賀興仁聽了,便不再說走的話。這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有人驚喜地喊了起來:“來了!來了!”隨著喊聲,人們一齊朝前麵的街道望去,也有人使勁往前麵擠。值勤的警察急忙跑過來,朝擁擠的人揮了一下手裏的警棍,叫道:“擠啥子?再擠抓起來!”接著又說:“還早得很,慌啥子慌,啊?”擁擠的人這才安分地站下來。過了一會,人群稍安靜下來,便聽見鑼鼓聲從前麵傳了過來,眾人又是一陣騷動,但有警察在旁邊監視著,沒人敢擠。站了一會,鑼鼓聲似乎近了,不但響聲越來越大,而且節奏也聽得十分分明:“咚不隆咚、鏘鏘,咚不隆咚、鏘鏘……”那鑼鼓聲猶如敲在人們心上,人群雖不敢擠動,但全都伸長了頸項,踮起腳,像鴨子般朝前麵看著。看了一陣,卻仍是隻聽見鑼鼓鏘鏘響,不見人過來。人們頸項望酸了,便一邊嘟噥,一邊把頭扭回來,來回擺動著,煞是中了魔般好笑。但就在人們紛紛擺動頭顱時,隊伍過來了。先是一輛警車開道,上麵的喇叭威嚴地響著:“讓開些!讓開些——”接著是六輛警用摩托,上麵坐了全副武裝的警察,虎視眈眈地看著街道兩邊。隨著警車緩緩而行,後麵便是抬亭子的隊伍了。一看見抬亭子的隊伍,盡管有警察維持秩序,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一時,街道兩邊人聲鼎沸,歡呼雷動,如那江水潮湧,難以描述。賀興瓊在人群中聽見人們的歡呼聲,自己卻啥都看不見,就叫了起來:“大哥,我看不見!”
賀興成聽見妹妹叫喚,心裏也著了急,想去抱她卻抱不起來,急中生智,他像瘋了似的左拐右撞,撞出一點空間,忽地彎下腰,用手托起賀興瓊的胳肢窩,往上用力一舉,便將賀興瓊舉到了自己肩頭,又讓她橫過一條大腿,讓她騎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這才問:“看不看得到了?”
賀興瓊高興地回答:“看得到了!”說完回過頭去看著大街上,和人們一樣,歡喜得大呼小叫起來。先看見一隊彩旗開路,接著是旱船緊隨其後,然後那亭子便出現了。隻見那亭子有高有矮,一共有四台。矮的是一塊長寬一丈多的平台,高的卻有兩三丈高。那台長寬一丈多的平台上,一個天真可愛又略顯調皮的娃娃,看著有八九歲模樣,騎在一條用紙紮的大鯉魚上。那鯉魚當然不是真的,但他身後金黃色的稻穀,還有香噴噴、甜蜜蜜的瓜果卻是真的。小孩的頭上,還掛了一幅標語,上麵寫著“責任製好”四個字。因為這亭子不高,看起來不驚險。但第二台卻有些驚險了。亭子上的人,扮的是《紅樓夢》裏的人物。站在平台一隻箱子上的是賈寶玉,右手舉了一把大折扇,兩旁丫環侍立。賈寶玉的折扇上麵是林黛玉,林黛玉肩上扛了一把小鋤頭,鋤把上掛了一隻花籃,是去葬花的模樣。但看不出林黛玉是站在哪兒的,因下麵賈寶玉手裏的折扇正好頂著了她的腳,因此,那林黛玉就好像是站在賈寶玉那薄薄的折扇上麵似的。那上麵怎麼能站穩一個人?觀眾不由得替站在上麵的林黛玉捏了一把汗。但這還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是那台《火焰山》的亭子。隻見亭座上第一層站著三個人物,左右兩邊是兩個小妖,一個穿著青色的衣服,一個穿著紅色的衣服,兩人手裏都握了一把三叉戟。中間是牛魔大王,穿著一身紅衣服,頭兩邊長著一對彎牛角,頭頂上斜撐了一把芭蕉扇。扇角上有一個“8”字形的鐵環,那鐵環中活躍著火眼金睛的美猴王孫悟空。鐵環上麵又站著芭蕉扇的主人——妖怪鐵扇公主。這時,這鐵扇公主卻是花翎鳳冠,一身珠光寶氣,一點不像妖怪的樣子。正當人們集中注意力屏息仰望,看孫悟空和鐵扇公主是怎麼站穩的時候,忽見孫悟空腳踏機關,在鐵環中連續翻起筋鬥來。本來,那亭子閃閃悠悠,上麵人物似墜非墜,觀眾已是牽魂撩魄,驚歎不已,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看見這一翻筋鬥,以為就要掉下來了,都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聲,有的人還嚇得用雙手蒙了眼睛。但等驚叫聲一過,鬆開手一看,人卻是安然無恙,那亭子在悠揚的鑼鼓聲中仍在閃閃悠悠地行走。簇擁在亭子四周的,還有舞獅子、龍燈、踩高蹺和劃旱船的隊伍,如眾星拱月,更增添了熱鬧氣氛。
抬亭子的隊伍緩緩前行,賀興仁還要跟著去看,卻哪裏擠得動?賀興成問他:“你沒有看到?”
賀興仁聽了,十分沮喪地說:“瞅都沒瞅到一眼,白跑一趟了!”
賀興瓊聽後卻十分自豪地在賀興成肩頭上說:“我看見了,好好看喲!”
賀興仁心裏正為沒看著而沮喪,聽了妹妹這話,不免妒忌起來,就用手指在臉上劃了一下,撇起了嘴說:“羞喲,這樣大了,還要人搭馬馬架!”
賀興瓊聽了果然紅了臉,急忙從大哥肩上跳了下來,卻說:“搭了馬馬架又怎樣?我又沒有要你搭馬馬架呢!”說著,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賀興仁這天沒看著熱鬧,心裏不高興,連對妹妹說話都有些橫繃帶嗔的樣子。直到十年後,他進了城,才終於領略了當年沒看見的抬亭子的風采。
原來,這亭子又叫彩亭,是縣邑北部一個古鎮的民間藝術。這古鎮建於明代,位於巴河、洲河、渠江三江交彙之處,上承千裏巴山、下接萬裏長江,是川東北一帶有名的“水碼頭”。自建鎮以來,皆是商貿繁榮,物產豐富。由於它的地理位置特殊,使古鎮產生了獨特的文化氛圍。商埠碼頭引來各派勢力和各路大爺,在此爭名逐利。他們用於爭名逐利的手段,不是靠偷靠搶靠武力,而都以文化嶄露頭角。於是在那小小的碼頭之上,每年除了有官辦的祭祀與節慶外,還有推船的、行醫的、經商的,以及各種廟會,如龍王會、藥王會、三聖會、土地會等民間舉行的祭祀活動十餘種。加上民間傳統節日,像賽馬、舞獅、說書、演戲、劃旱船、踩高蹺等文藝表演,數不勝數,競相爭奇鬥豔。至清初,這抬亭子的風俗就產生了。初由居民自動組織,自備穿戴,自籌資金,於農曆的三月十五日抬彩亭。隨後行幫商會,集工匠之精華,專攻彩亭技藝,並定於每年農曆三月十六日至十八日舉辦“彩亭會”,以後便逐步形成了民間固定的傳統民俗活動。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作為“四舊”被掃除過。但改革開放一興起便又恢複了。先是由工商企業或民間團體主辦,群眾參與,後來政府參與打造,於是便迅速成為川東北一帶最負盛名和最有影響的民間文化藝術節目了。
這彩亭的藝術最有說頭,融鐵工、木工、刺繡、縫紉、建築於一體,彙文學、繪畫、雕刻、力學於一爐,結構巧妙,造型奇特,色彩絢麗,工藝精湛。若說它的特點,無外乎高、雅、險、奇、巧五個方麵。這第一,啥子叫高?你想想,高亭三到四層,高的達三丈多高,矮的亭也有兩丈多,這還不算高嗎?北方的高台社火,無論再高,也沒有高過這彩亭的。這第二,雅在哪裏?雅在人物造型上,不用假人,全用真人。盡管是孩童,但化裝、臉譜及背景,均構成折子戲中一場景。因此,這彩亭便融民間文學、戲劇、雜技、舞蹈、拳術、雕塑、建築於一爐了,顯示出雅致的風采。這第三,險自不用說了。亭上人物造型給人一種玄乎感,加上彩亭在行進中閃閃悠悠,似墜非墜,似斜非斜,觀眾提心吊膽、驚訝萬分,生怕孩子從上麵掉下來。殊不知,觀眾沒見過紮亭子的過程。原來那小演員已被牢固定位,看起來險,實際上一百個放心,不會掉下來的。這第四,奇又奇在何處?原來彩亭下端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平台,平台上麵豎了一根悉心打造的鐵杆,這鐵杆細長,分有很多節,相互首尾銜接,杆上有支架橫伸斜展。將化了裝的孩子都綁在支架上,然後用大衣大袍的戲裝,把支架和綁紮部位遮蓋起來,觀眾看不出來,因而稱奇。這第五,巧便是技巧。彩亭平台長寬有一丈多,上加三層,形成一個兩立方米的三度空間,下麵由四個腳夫抬著行走。因此,不但這抬的人行走時要求中心、重心,而且那彩亭製作時,要涉及數學、力學、鍛造、綁紮、運載等多種科技知識的運用,因而便需要巧了。這些知識,當十年後賀興仁了解後,愈發地在心裏,驚歎起那民間能工巧匠們的創造來。
——選自長篇小說《〈鄉村誌〉卷二:〈土地之癢〉》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
壩壩戲
這是一場鄉村文化的盛宴,這裏寄托著對過去歲月和人生的追憶與緬懷……歸來吧,壩壩戲,久違的熱鬧與希望。
春節前十多天,賀家灣的村支書賀端陽找到退休回家居住的原縣中學校長賀世普,賀端陽對賀世普說:“老叔,我來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今年我們村裏喜事連連,得好好慶賀慶賀!我是這樣想的,這麼多年,村裏都沒唱過戲了,今年春節,我想請個戲班來村裏唱一天戲,讓大家熱鬧熱鬧……”
賀世普沒等賀端陽說完,便高興得拍了一下賀端陽的肩,叫了起來,說:“你娃行呀!你娃當支部書記,就要想到這些,是不是?現在農民吃飽了,穿暖了,沒事幹就成天去打牌賭博!我們可不能富了荷包,窮了腦袋,是不是?黨中央號召我們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我們就是要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呢!”說完停了一會,又接著說:“不過隻唱一天,時間太短了,能不能多唱一兩天,讓大家樂就樂個夠,也提升提升我們賀家灣的名聲!”
賀端陽先聽見賀世普表揚他,眉梢眼角都全堆砌著笑。可當聽到賀世普的建議後,眉頭開始皺了起來,半天才遲疑地說:“老叔,我也不想瞞你。我倒是想多唱兩天,可你曉得,村裏沒有錢,就是這一天,我也是東拚西湊,還沒湊夠,隻好把我一、二月份的工資先拿來墊起!”
賀世普聽了這話,眉頭也開始蹙起來了,過了一會才說:“那這樣好了:村上負責唱一天的錢,我負責唱一天的錢,我再去動員立德和東川兩個人,也出一天的錢,一共唱三天,從初一唱到初三,你去安排就是!”
賀端陽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來朝賀世普鞠了一躬,說:“那我代表全賀家灣村民,謝謝老叔了!”賀世普說:“有啥值得謝的?不就是唱一天戲嘛,有啥大不了的?”賀端陽聽到這裏,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對賈佳蘭問:“蘭嬸,老叔要請大家看一天戲,你不會有意見吧?”
賈佳蘭等賀端陽話完,立即說:“我有啥意見?我才懶得管他呢!聽說唱戲,他耳朵肯定在發癢了!端陽你不曉得,在城裏他莫得事了,光往唱‘玩友’的茶館裏跑,像是有人勾他魂一樣!”
賀端陽笑了起來,說:“蘭嬸不管就好!”說罷又回頭對賀世普說:“老叔,說起劇團,縣上的劇團早就撤了,我就隻好去外地找劇團了。你說說找哪個劇團,反正我聽你的!”賀世普見問,便道:“外地劇團價格高,一場戲沒兩三千塊怕是不行的!”賀端陽說:“我們不找大劇團,隻找一個小劇團吧!”賀世普說:“如果找小劇團,我建議去竹陽鎮找他們的劇團。還有,請劇團來隻唱一天,另外兩天,剛才你蘭嬸提到了唱‘玩友’那幫人,倒是提醒了我。這些人中大多數都是過去縣上川劇團下來的,唱功和做功都不錯,他們的頭也是縣政協委員,我認識,我隻要叫他們一聲,他們一定不會推辭!就請他們來唱好了!”
賀端陽一聽,就叫了起來,說:“那好,老叔,我們就這樣說定了!眼看就要過年,時間也沒有幾天了,我去安排人搭戲台,老叔你就先給那班唱‘玩友’的打聲招呼,免得到時被別人請走了!”賀世普笑著說:“你娃還不放心老叔?老叔辦事是穿釘鞋、拄拐棍——把穩著實,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好了!”賀端陽聽了這話,果然不再說什麼,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吃過晚飯,賀世普躺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賈佳蘭問:“你怎麼睡不著?”賀世普說:“我想起了端陽說的春節請戲班子唱戲的事。”賈佳蘭說:“你不是已經答應了請城裏那班唱‘玩友’的人來唱一天嗎?我也沒說啥。再說,又不是明天就唱,時間還有好幾天,你這時就想著睡不著覺,這才是閑吃蘿卜淡操心呢!”
賀世普說:“我不是操心別的,我是想到既然把唱‘玩友’的請來了,我們何不自編自演一些節目,利用這個機會,向大家好好宣傳一下黨的方針政策,宣傳一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方麵的東西呢?過去大集體時期,不就是經常利用文藝的形式,給社員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嗎?”賈佳蘭聽了這話,便說:“你真是想精想怪了!你以為現在還能像大集體時代,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那時的風氣,每個大隊都有宣傳隊,每年公社還要組織彙演,比賽發獎。可現在有啥?不說別的,就是你把節目編出來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走光了,哪個來演?”賀世普說:“你不是原來宣傳隊的台柱子嗎?又能唱又能跳,說實話,現在電視裏那些扭屁股的,哪趕得上你?還有我們灣裏的鄭虹,過去演李鐵梅,還到縣上去演過呢,怎麼不能演?”
賈佳蘭紅了臉,道:“這是哪輩子的事了?臉都皺得像核桃殼了,還能演戲?”賀世普急忙說:“怎麼不能演?人家說,老將出馬,一個頂仨呢!再說,我們隻圖把精神文明宣傳到村民那兒,又不收錢,唱得好不好有啥關係?”賈佳蘭還是推托說:“不行不行,你快打消了你那念頭!你這不是要我唱戲,是想讓我出醜!再說,即使我像過去那樣還能上台,你也要給我排練的時間呀?都快到了演出的時間了,你才想讓我表演節目,你以為我是城裏的專業演員,拿到東西就能唱呀?”賀世普有點急了,說:“那怎麼辦?我是真想利用這次機會,通過文藝的形式,一方麵把這次村容村貌整治的成果鞏固下來,另一方麵把村裏的精神文明建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