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佳蘭明白丈夫的為人,隻要他認準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聽了賀世普的話,想了一會,就說:“那你想編啥?你先編出來,今年就拿給城裏那幫唱‘玩友’演,他們原來是專業演員,拿到東西就能唱。明年你早些動手寫,寫好了我再去動員幾個過去宣傳隊的‘老姐子’和‘老孃子’,看她們願不願唱?如果她們願唱,從明年起,我們就自己唱!”
賀世普一聽這話,叫起好來,說:“好!你這話提醒了我,今年我們就照你說的辦,讓‘玩友’這班人唱!”說完,又接著說:“我剛才已經想好一個節目,連詞都有了,你看行不行?”賈佳蘭說:“怪不得你剛才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原來腦殼裏還在想這些呀!”賀世普說:“我設計的五個演員在台上唱,這五個演員原來設想分別叫甲、乙、丙、丁、戊,現在一聽你說,我打算把他們改作生、旦、淨、末、醜……”
賀世普還沒說完,賈佳蘭到底做過演員,一下露出了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問:“是一個表演唱,是不是?”賀世普說:“至於是什麼形式,演員用什麼唱腔,我還沒有想好,正要給你商量呢!”賈佳蘭打了一個嗬欠,說:“這麼晚了,要說等天亮後再說吧。”賀世普卻說:“不行,不行,我現在就要說,憋到肚子裏更睡不著!”賈佳蘭聽了這話,隻得強忍住睡意說:“那好,你說你說!”賀世普於是就說了起來:“我是這樣設計的:先是一陣鑼鼓,鑼鼓聲中,甲、乙、丙、丁、戊,不,生、旦、淨、末、醜上場,造型、亮相,然後又哐……”
說著,賀世普突然坐了起來,又伸手拉亮了床頭的電燈。賈佳蘭見了,急忙問:“幹啥呀?”賀世普說:“我這樣睡到鋪裏說不行,我得把衣服穿好,站在屋子裏一邊表演一邊給你說才行!”賈佳蘭說:“你瘋了呀?困得熱熱和和的爬上爬下,感冒了怎麼辦?”賀世普一邊往身上穿衣服一邊說:“我也不是小氣娘娘,哪裏這麼容易就感冒了?”說著已經穿好了衣服,跳下了床。賈佳蘭見了,隻好又叫他把睡衣加到外麵,賀世普這次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照辦了。攔腰拴好睡衣的帶子以後,賀世普便走到屋子中間,對著賈佳蘭說:“你看著,我設計的開場是這樣的。首先是鑼鼓哐哐……”一邊說,一邊拉開了架勢。
賀世普中師畢業分到賀家灣大隊小學教書的時候,正是強調“思想掛帥、政治領先”的時代。那時有一個說法,說對農村的文化陣地,“社會主義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必然會占領”,為了用社會主義文化占領農村陣地,每年各個大隊都要組織“*思想文藝宣傳隊”,演樣板戲和一些自編自演的節目給群眾看。賀世普在讀中師時,就是一個文藝愛好者,他的二胡和笛子演奏還在校“五四”文藝演出中得過獎。賀世普一回到大隊,立即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教書以外,他成了大隊文藝宣傳隊的負責人。除了組織、替宣傳隊寫寫畫畫,編寫三句半、對口詞、表演唱和伴奏等外,賀世普還常常登台表演。用今天的話說,賀世普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物。賀家灣大隊正因為有了一個賀世普,所以每次公社調演,第一名的錦旗從來都沒有被別的大隊拿走過。賀世普的名聲在全公社的文藝宣傳隊中,簡直可以用如雷貫耳幾個字來形容。正因為如此,在後來公社舉行的一次文藝調演中,賀世普非常順利地把當時八大隊宣傳隊的台柱子演員賈佳蘭追到了手。賈佳蘭雖然隻有小學文化,歌卻唱得十分動聽,舞也跳得不錯,人又很漂亮。公社書記的兒子追了賈佳蘭兩年,賈佳蘭不為所動,但在那次調演中,聽了賀世普對她的一番表白後,竟不避眾人眼睛,馬上伏在賀世普肩上哭了。原來,賈佳蘭心裏是早有了賀世普,所以才對公社書記的兒子看不上眼。
如今,賀世普雖然已經多年不登台演出,可畢竟那文藝因子已經溶入了他的血液中,一旦進入了角色,那一招一式,竟然也還十分生動,頗有些當年在台上的味道了。具體地說,賀世普當天晚上把屋子當舞台,對賈佳蘭一邊表演一邊講解的這個節目是這樣的:
(鑼鼓聲中,生、旦、淨、末、醜上場,造型,亮相)
齊唱:各位鄉親要記牢,遵紀守法很必要,緊跟黨走不動搖,公民道德莫忘掉。
生:生活提高是根本,生產發展靠勤勞,糧經林畜靠科技,增收致富最重要。
旦:中華民族大家庭,一家有難百家援,鄰裏和睦相尊敬,互助相幫要記牢。
淨:家庭美德要傳承,尊老愛老要孝順,關心父母晚年樂,莫嫌老人臭腳腳。
末:教育孩子走正道,讀書明理要多教,經營家庭文明戶,富裕書香樂陶陶!
醜:村容整潔靠大家,房前屋後要打掃,公共衛生大家管,莫將秸稈河裏倒!
生、旦(同唱):夫妻平等敬如賓,少生優生育好“苗”,創造幸福新家園,文明家庭好更好!
淨、末、醜(同唱):公共衛生大家管,畜禽管理要圈養,損壞鄰居莊稼苗,定要論價給賠償!
生:公益事業要出力,眾人拾柴火焰高,莫為私利降人格,積德感恩公民好!
旦:綠化庭院美家園,空氣清新質量高,物質精神兩文明,長駐尋常百姓家!
淨:動物和人是朋友,千萬莫網枝頭鳥。網了枝頭鳥兒去,人類失去朋友了!
末:依法種樹護山林,留給子孫綠和蔭,創造山清水綠境,人與自然兩和諧!
醜:勤儉持家講節約,紅白喜事莫攀比,積少成多累富裕,迷信賭博要遠離!
齊唱:科技培訓多參與,農業生產效益高,勤勞科技兩法寶,才能成為新農民。愛國守法講誠信,合格公民講奉獻。
以上內容記心間,和諧社會才安寧!
賀世普專心專意地表演完畢,這才抬頭向賈佳蘭看去,卻見賈佳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身上裹著被子,眼睛裏目光迷離,似乎沉浸在往事中了。賀世普看見賈佳蘭發呆的樣子,便問:“怎麼樣?”賈佳蘭一聽,才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問:“你這個節目叫啥名字,還沒有說呢?”賀世普想了一下說:“我想就叫《文明公約歌》,你覺得怎麼樣?”賈佳蘭說:“還是像表演唱,不過如果配上曲子和伴奏,我看還是不錯的!”賀世普高興了,說:“那好!明天我就把它抄出來,親自送到城裏交給唱‘玩友’的肖師傅,讓他們抓緊時間找人譜曲和排練。”
說著,賀世普這才重新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了。
唱戲的戲台就搭在賀家灣那棵風水樹——老黃葛樹下。老黃葛樹一棵樹便是一座森林,它那巨大的樹幹就仿佛一座塔,從塔身又伸出去十多條黃桶般粗的巨枝,再從巨枝上又分出去許多水桶似的枝丫,連最小的枝丫也比人的胳膊還粗。枝丫與枝丫交織在一起,向四周舒展開去,猶如一把碩大的遮陽傘,將周圍幾畝大的原學校的操場全都遮住了,不論是陽光還是雨水都不能穿過它那厚厚的枝葉。這兒又是一代一代賀家灣人的天然樂園,因而把戲台搭建在這裏,也是完全應該的。
賀家灣村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賀端陽,原想召集在家的村民築一個土台子,或把賀世國準備建房的水泥預製板和磚借來,搭一個水泥預製板的舞台。可村會計賀勁鬆一算賬,無論是築土台子還是搭水泥預製板的舞台,成本都較高。好在村小學還有一百多張學生課桌,賀端陽找人從中選出了幾十張好的,又叫人到鄉場上的日雜店去買了一卷四號鐵絲回來,將每張課桌的腿都像城裏修房子搭腳手架一樣,用鐵絲捆起來,再用鋼絲鉗擰緊,這樣幾十張課桌就被連成了一個整體。把台子搭好以後,賀端陽又安排人到山上去砍了幾棵筆直的鬆樹回來,也用鐵絲綁在舞台兩邊,上麵又橫著綁一根竹竿,作為劇團掛幕布用。完了以後,賀端陽和賀勁鬆又挨家挨戶動員每戶村民家裏拿一張竹篾笆子或曬簟出來,綁在舞台的左右兩側和後麵,一方麵防止灣裏那些小把戲竄上舞台,影響了演員的演出。另一方麵,也為了保護演員的個人隱私。演員總是需要換裝的,沒個遮護,那怎麼行?一切布置就緒,賀端陽專門叫了人去了一趟劇團,讓他們來一個人看看行不行?劇團果然派了一個人來。這人五十多歲的樣子,據說就是專門負責布置舞台的。他到台上使勁跳了跳,又抱著兩邊的柱子搖了搖。跳完搖完後,才對賀端陽說:“其他還行,隻是這台子上一點東西都沒有鋪,演員在這硬木板板上翻筋鬥,要是傷了筋、動了骨怎麼辦?”賀端陽一聽,便盯著那人問:“你說怎麼辦?”那人說:“上麵得鋪地毯!”賀端陽說:“地毯?鋪地毯得花多少錢?”那人把舞台看了一眼,說:“不多,如果你們不買太好的,隻買一般的,大約三千塊錢就可以花下來了。”賀端陽一聽叫了起來:“三千塊錢還不多呀?我們請你們唱戲的錢,都是想方設法才湊起來的,哪還有買地毯的錢?”那人看著賀端陽不緊不慢地說:“反正演員不能在這硬木板板上翻筋鬥,如果出了事哪個負責?”賀端陽有些泄氣了,說:“沒辦法了,我們隻好不演了。”那人一聽,想了半天又道:“還有一個辦法,我們將團裏的地毯帶來,不過你們要付租金,一天兩百元,演完過後我們帶走就是。”賀端陽一聽這話,看了看賀勁鬆,見賀勁鬆有同意之意,便說:“那好,我們租你們的。但我們要租三天!”那人說:“三天六百元,演完後你們要安排人送來。”賀端陽說:“送來不成問題,但租金你們要少點,我們是連租三天。”那人一聽這話,就馬上過來拍著賀端陽的肩膀說:“老弟,不能少了。跟老弟說句實在話吧,劇團改了製,完全靠市場生存。可現在有幾個人看戲了?我們就指望著過年這幾天,掙點稀飯錢呢!新年大節的,就算哥給老弟下話了,你全當可憐我們這些藝人,一百塊錢一天就不要再講價了,好不好?”賀端陽聽了那人的話,心裏有些不好受起來,便打腫臉充胖子地說:“好,隻要你們認真演,一百把塊錢算不得啥,就當我們村上給大家的紅包了!”那人聽見欣喜萬分地說:“放心,我們一定演好!人再窮也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是不是?”可說完想了想又說:“兄弟,地毯租給你們,如果有損壞,你們可要賠償喲!”賀端陽說:“我們又不偷你們一塊,怎麼能有損壞?”那人說:“我主要是指不要把煙頭丟在上麵,免得燒壞了。”賀端陽說:“這個容易,我不讓人在台上吸煙就是了!”於是當下達成了協議。
劇團果然說話算話,在拉道具來的時候,把幾大卷地毯也拉來了。可鋪到台子上一看,卻讓賀端陽笑出了聲。原來這地毯也不知是哪個猴年馬月的玩意兒了!上麵不但早被煙頭燒得滿天星一般,而且還有幾個大洞,那顯然是耗子在上麵辛勤勞動後留下的成果。破且不說,而且還十分髒,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黴味,像是很多年也沒洗過了。賀端陽一看便笑著對劇團的人說:“像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了,還叫我們不要損壞!”又說:“你們把上麵的洞洞眼眼數清了,寫在紙上,如果有新的燒壞的痕跡,我們就賠。”劇團裏的人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笑著說:“我們話要那麼說嘛!”
不管是賀世普還是賀端陽,都沒想到村民們看戲的熱情會這樣高。初一這天天還沒亮,就有大人一邊起來“挑銀水”,一邊催促小把戲們起床,把凳子端到戲台下麵占位子。有人占了位子,卻又害怕一轉身別人把他的板凳又挪開了,於是幹脆迎著早晨的寒風,坐在板凳上不走了。待到家裏湯圓煮好時,要麼給端來,要麼叫家裏人吃了又來換。賀端陽一大早便來到了黃葛樹下。還在昨天下午,賀端陽便從村小學端來幾把原來學生坐的帶靠背的凳子,也用鐵絲把帶靠背的凳腳都緊緊綁紮在一起。但他還是擔心被人給端走了,又在地上砸了幾個很深的木楔子,然後又把帶靠背的凳腳固定在木楔子上。這幾把帶靠背的凳子是賀端陽專門為賀世普、立德、東川等三個出錢請戲班子的退休回鄉老人和自己與勁鬆幾個人準備的。大成沒有出錢,所以賀端陽事先並沒有給他準備帶靠背的凳子,但後來一想又有些不好,於是也為他準備了一把,他願意來坐就來坐,不願意來坐就算了。可賀端陽再來,便看見帶靠背的凳子前麵早又擺了兩排板凳,而且又全是那種在八仙桌上吃飯用的高板凳。賀端陽一見,便揮手趕道:“搬開,搬開,哪個叫你們搭在這前麵的,啊?”
可那些好不容易才占到前麵位置的小把戲們,卻似乎並不懼怕賀端陽,反而看著賀端陽振振有詞地說:“討口子占岩洞——先來後到,這是我們占到的,憑啥趕我們走?”賀端陽怒了:“你們也不看看,這排凳子是給哪個搭的?是給賀校長……你們該叫爺爺搭的!莫得他們出錢,你們看屁的個戲呀?趕快搬到後麵去,要不然今天就不演了!”那些占位子的孩子們一聽,這才“嘩”的一聲,端了板凳往後麵跑去,又相互爭奪起地盤來。
賀端陽向村民預告的是上午十點鍾戲正式開演,可九點鍾不到,操場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有人一來,見沒有什麼好位子了,便往黃葛樹上爬。這時賀世普和賈佳蘭也來了,賀端陽急忙迎了過去,說:“老叔,蘭嬸,凳子已經給你們搭好了,你們到前麵坐。”賀世普朝場上的觀眾看了一眼,便對賀端陽說:“不是說農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沒多少人在家裏了嗎,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賀端陽一聽這話,便說:“老叔,我們先前把人估計少了!沒想到和村裏沾親帶故的人都來了!這還不說,不沾親的人也來了,這十裏八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那還不把這場子擠爆?”賀世普見路上還有牽起線線的人在來,便說:“那要想法把秩序維持好呢!”說著,賀世普一下回憶起了大集體時代看文藝演出或看電影時,那些不安分的小夥子們做的那些小動作,於是又補充說:“特別是要防備那些年輕娃兒故意搗亂!”說完,一眼看見了爬到黃葛樹上的人,臉便一下沉了下來,說:“怎麼爬到那上麵去了,啊,滾下來了怎麼辦?”賀端陽一聽,便說:“老叔說得極是,我去把他們喊下來!”說著就跑了過去。
可是賀端陽去喊了半天,那些人就是不下來。賀世普一見,便親自走過去對那些人說:“怎麼不聽招呼呢,啊?那上麵是你們看戲的地方嗎,啊?要是腳蹲麻了滾下來,摔出個好歹怎麼辦?”那些人聽了還笑嘻嘻對賀世普說:“不會的,老叔,我們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還有人說:“老叔,在這上頭看得最清楚!”賀世普一見他們不正經的樣子,便火了,說:“你們哪個不下來,今天唱戲的錢便由他出!”這些人一聽,便紛紛從樹上爬了下來。
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有人竟爬到對麵學校教室的人字形屋脊上。這屋脊更不安全。“普九”時為了趕進度和節約材料,這屋頂所用的木料大多是當地速生的桉樹,木質疏鬆,容易斷。更重要的是,自從“普九”驗收過後,屋頂就一直沒有維修過,許多木頭說不定早已朽了,要是更多的人爬上去,屋頂塌下來,是要造成傷亡事故的。賀世普立即讓人去開了廣播,讓賀端陽去喊話。可賀端陽去喊了半天,不但沒人從屋頂下來,還有人在繼續往上爬。賀世普不得不親自去喊。他說:“你們下不下來?不下來就通知劇團,今天不演了!”
這時,演員們在賀勁鬆家裏吃過飯,已經在台上幕布後麵化妝了。站在操場的人一聽賀世普這話,生怕不演了,便同仇敵愾地衝房頂的人叫了起來:“下來!不下來是狗娘養的!”“你們體麵些,要爬到房子頂頂上看?”有的甚至罵了起來:“在房屋頂頂上看你媽的×!”房頂上的人終於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下來了。這兒賀世普又讓賀端陽安排了幾個人,分別在黃葛樹和學校院牆兩邊值勤。賀端陽聽後,馬上安排了賀中華、賀長安、賀良通幾個人在幾個地方分別把守。賀世普安排完了以後,才對賀端陽說:“讓劇團早點開演吧,不必等到十點鍾了!”說完又感慨了一句:“看來這農村文化生活,真該好好抓一抓了!”賀端陽聽了這話也說:“就是呀,老叔!像這樣二三十年才唱回戲,就是看稀奇,人們也不願意放過嘛!”說完,見賀立德、賀東川也來了,便把他們都安排坐下,自己才到台上催促演員開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