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鑼鼓就響了起來,接著雲板也敲了起來,嗩呐也吹了起來。舞台上的鑼鼓一響起來後,下麵便安靜了下來。一陣悠悠揚揚的吹奏和緊鑼密鼓地敲打過後,大幕便徐徐拉開,戲就開場了。
這天,劇團上演的是一出叫《變臉》的川戲。劇裏說的是一個叫水上漂的藝人,他演了半輩子的戲,膝下卻是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後來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一個叫狗娃的孩子。這狗娃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無依無靠,一見水上漂,就仿佛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聲聲“爺爺”的呼喊,親昵稚嫩,搖人心旌,動人肺腑的老少兩人相依為命的故事。賀世普過去從報紙上,看見過對這個戲的介紹,說是省川劇院一個啥才子寫的,參加過北京啥演出,還得過獎。賀世普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才看到狗娃喊“爺爺”,心就沉沉的有些酸楚起來。回頭一看,賈佳蘭的眼圈已經紅了起來。賀世普忙去拉了賈佳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這是唱戲呢,你幹啥?”賈佳蘭卻是不說話,隻緊緊抿著嘴唇,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台上。台上,水上漂正緊緊地摟抱著狗娃,用臉頰上的胡須,輕輕地撫弄著狗娃的小臉蛋,臉上掛著十分幸福和陶醉的微笑。賀世普又回頭看了一眼賈佳蘭,發現賈佳蘭臉上的神情也放鬆了。可是劇情不久發生逆轉,水上漂被毒蛇咬傷了,需要用童子尿來解毒,叫狗娃去給他屙尿,狗娃屙不出,水上漂仍要他屙,這才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狗娃是一個女孩子,她是女扮男裝的,壓根不是一個小子。這時,爺孫倆心裏都同時出現巨大的感情風暴。水上漂不能留下狗娃,他要攆狗娃走,卻又不忍心再轉賣狗娃,狗娃則死也不願離開“爺爺”。這時演員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係列解纜、撐篙、揮槳、劃船的戲劇動作,以表現水上漂靈與肉的痛苦。最後水上漂毅然地割舍了狗娃,隻身遠走;狗娃則生死相隨,投河緊追。可狗娃是一個女孩子,她並不會鳧水,河水很快就吞噬了她的小身子。演到這裏時,場上靜得連掉一根針也聽得見,每個觀眾的心都繃緊了。在這種靜謐中,從人群中傳來的壓抑的抽泣聲卻十分清晰。賀世普覺得眼角兩邊,有什麼東西冰涼冰涼的,伸出手指一摸,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臉頰上已掛了兩行淚水。掏出餐巾紙正打算擦拭時,賈佳蘭卻把手伸過來,帶著哭腔說:“給我兩張,我忘了帶紙。”賀世普忙把紙遞過去,看賈佳蘭臉上,已是淚痕滿麵。正在賀世普擦拭淚水時,舞台上的狗娃在生與死交織的瞬間,水上漂又毅然鳧水救起狗娃。狗娃緊緊地抱住水上漂雙腳,爬上岸來。半晌,水上漂才迸出一句無奈的感歎:“死丫頭,螞蟥纏住鷺鷥腳,想甩脫又甩不脫啊!”隻好讓狗娃留下了。此時,台下不知是什麼人,突然站起來喊了一聲:“好!”接著更多的人跟著叫喊起來,一些本沒有想叫喊的人像是受了感染,也紛紛鼓起掌來。場上的秩序有些亂了。
過了一會,情緒激動的觀眾又才慢慢安靜下來,戲也接著往下演。水上漂遭壞人陷害,被抓進監獄。狗娃去探監,爺孫重逢,她不計前嫌,要與爺爺生死與共。她拚盡全身力氣,誓要扯斷緊銬爺爺雙手的鐵鏈。她對監獄裏的人喊道:“殺狗娃不要殺爺爺!”戲演到這時,進入了*,連賀世普也禁不住被狗娃從內心喊出的這句天籟之音感動了,淚水頓時不能自製地湧了出來。在教了一輩子書的賀世普眼裏,狗娃這句話,分明是一顆無忌、無瑕、無價的童心,是人類一份至高無上的寶貴情感呀!他雖然老了,可又怎能不為這份童心和情感落淚。而且這次他沒有去擦拭臉上的淚水,也沒去管身邊抽泣的賈佳蘭,淚眼蒙矓地、呆呆地盯著舞台。這時,舞台上的水上漂方才大徹大悟,正袒露著自己的心裏話:“聽憑你這般心腸熱,格老子死了也值得。休看娃娃是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兒有人格。”聽到這裏,賀世普馬上站起身,帶頭鼓起掌來。場上觀眾見賀世普帶頭鼓掌,也站了起來衝台上鼓掌。一時掌聲一陣高過一陣,猶如潮水湧動一般。賀家灣有很多年都沒這樣熱鬧過了。
演出結束後,場上的很多觀眾還不走,他們衝台上喊:“接著演!接著演!”演員隻好出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台子中間,朝觀眾鞠躬,表示感謝。可觀眾還是不依,演員越鞠躬,下麵的喊聲越高。賀世普看到這種場麵,到處找賀端陽,可賀端陽卻沒見了。情急之中,他隻好跳到台上,站在麥克風麵前對大家說:“鄉親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看見賀世普,台下的觀眾終於慢慢安靜下來,卻是說:“老叔,叫他們再加演一場!”賀世普說:“要加演也得吃飯是不是?演員從一大早就開始化裝,累了大半天,人是鐵,飯是鋼,他們也要吃飯!不吃飯怎麼演戲,大家說是不是這樣?”接著又說:“大家想看戲,明天、後天還有更精彩的節目,所以大家不要慌,有你們看的!現在你們回去做午飯吃吧,啊!”
聽了這話,人群才不叫喊了,人們開始散去。
……
——選自長篇小說《〈鄉村誌〉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
我們都伴隨著童謠和兒歌長大,那些“點籽點菠蘿,油鹽擦海螺”“蟲兒蟲兒飛”“搖搖搖,搖到外婆橋”……朗朗上口的歌謠,也許至死都不能忘記。難怪乎飽受*的唐雲姑在死亡麵前,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那些兒歌、童謠……
雲姑知道,自己脫口說出懷孕的話後,不管李氏嚷與不嚷,她都是必死無疑的了。痛苦的是,她仍然沒有擺脫別人為她安排的恥辱的死法。
但是,她卻顯得十分平靜。既然已經擺脫不掉命運的主宰,那麼,一切悲傷、憤怒、痛苦、怨恨,都顯得多餘了。丫環小鳳奉湯敏齋的命令,在屋子裏看著她。兩個年輕的生命在這個盛夏的下午,默默地坐在床前,幾道燦爛、溫和的陽光,從窗格處照射進來,在她們身上和麵前,投下了無數金箔似的光片。屋子裏的一切,都被小鳳收拾得十分整潔,擦得幹幹淨淨。雲姑朝向陽光方向坐著,那張嫵媚的麵孔,透著平靜、清爽,甚至還帶著了幾分高貴的神情。她看著地上閃爍的陽光,靈魂逐漸飛出了軀體,隨陽光飛回了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小屋。她看見了破舊的木屋裏,正在紡線的母親和手捧一本發黃書頁的父親。紡車“吱吱呀呀”地吟唱著父母一生艱辛、多難的日子。那隻可愛、活潑的小黃狗,已長大了許多,皮毛發著光,在院子裏銜著一塊破布片玩。院子前麵梨樹上的梨,已有小口杯大,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摘下吃了,那糖梨進口就化,真是甜得像蜜。房前的小溪,波光粼粼,流水嘩嘩,那是誰家的幾個孩子,男孩女孩混在一起,男孩都光著腚,女孩都隻穿著一條小褲衩,赤著雙腳在水裏捉著小螃蟹。還有屋後的那片樹林,樹葉多稠密,擋住了炎熱的陽光,多清靜涼爽……想著這一切,她的臉顯得更柔和、更美麗了。
突然,她從回憶的遐想中收回思緒,對小鳳說:“小鳳,你會唱歌嗎?”
小鳳一雙眼睛不解地看著雲姑,問:“什麼歌?”
雲姑回答:“什麼歌都行。”
小鳳想了想,說:“我會唱《張打鐵、李打鐵》。”
雲姑高興地說:“行!我們來唱歌。我先唱,你後唱,看誰唱得多!”
小鳳認真地回答:“我唱不過少奶奶。”
雲姑說:“唱得過的!”說完,就快快活活地唱了起來,唱的是童謠《我是外婆好外孫》:
茅草根,側耳根,我是外婆的好外孫,外婆請我吃花生。你一顆,我一顆,咯羅一,咯羅二,剝了殼殼一大堆。
唱完,小鳳唱《打鐵謠》: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在橋兒腳下歇,螃蟹把我耳朵夾個缺。我找鐵匠補,補個耳朵黑又黑!
小鳳唱完,雲姑連聲叫好,末了自己又唱:
一鬥麥子二鬥糠,一挑挑到王家莊。王家莊,一對狗,把我攆到莊門口。莊門口,一對雞,把我看得笑嘻嘻!
小鳳聽了,也立即唱了一首有雞和狗的童謠:
趕場,趕場,趕趕場,一趕趕到王家場。王家場上王家溪,王家溪上一隻雞,把我看得笑嘻嘻。王家溪上一條狗,把我嚇得不敢走。不敢走,忙開吼:“王老婆婆快打狗!”
唱畢,雲姑和小鳳都高興得大笑了起來。雲姑說:“唱得好,唱得好!小鳳,我們來拍手!”
於是,兩人麵對麵,伸出手,一左一右地拍了起來,一邊共同唱:
燕燕,紅線。扯扯,大姐。花花,牙巴。缺缺,毛鐵。大大,古壩。雷雷,鑼錘。梭梭,蛋歌。鬼鬼,下水。鴨鴨,雞殺。罐罐,鐵夾……
唱著,雲姑拍錯了手,她輸了,忙把身子湊過去,接受小鳳的懲罰。小鳳伸手在雲姑的胳肢窩裏搔了一下,雲姑癢得一把抱住小鳳,開懷大笑著。這時,雲姑真像一個大姐姐逗著一個小妹妹快樂地玩一樣,她真的已忘記了死亡。她的眼睛變得十分明亮,從兩顆黑葡萄似的眸子裏,發著喜悅的光輝,這光輝是那麼清純,還帶著幾分頑皮的稚氣。她的臉上呈現著天真活潑的微笑,微笑中又帶點兒哄小妹妹不哭似的嬌憨。
這世界要是沒有罪惡,沒有黑暗,該是多好哇!
——選自長篇小說《豪門少婦》
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
抓狗兒
“抓狗兒”“老鷹捉小雞”“打仗”“拍豆腐幹兒”“跳房子”……這些遊戲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鄉下孩子幾乎都玩過,其中的童真、童趣和快樂令人難以忘懷。可是,今日鄉下孩子玩起來,卻給人一種辛酸的感覺,這又是為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到外婆家去。過去我經常吵著要去外婆家看妹妹,可爺爺奶奶都沒有答應,說路上有偷小孩的。可今天,我一點也不害怕,到處都是過年前的喜慶氣氛,路上也不斷有人來往。地裏的麥苗綠油油的一片,早熟的油菜梢頭,還頂起了小黃花,不時能聽見那些在巢裏窩了一個冬天、現在聞到了花香而性急地飛出來的蜜蜂的“嗡嗡”聲。小路兩旁的枯草雖然很深,可我知道冬天不會從裏麵竄出蛇來。我的左邊衣袋裏裝著自己買的豆子糖,右邊衣袋裏裝著成忠叔送的水果糖。我把手插進衣袋裏,怕它們會飛了似的按著它們。一路上,我都在心裏和自己的欲望進行著鬥爭,有兩次,我掏出一顆水果糖,湊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盡管我當時差一點兒剝了它,但我還是用袖子擦幹了口水,把水果糖狠心地放回了口袋裏——我一定要和妹妹、表妹共同分享它們。
到了外婆家裏,我看見表妹一個人在堂屋裏跳橡皮筋玩,而妹妹則坐在角落裏,目光呆呆地看著表妹。我一步跨進大門,大喊了一聲:“玲玲!露露!”
妹妹馬上跳起來向我撲了過來,而表妹迅速收了橡皮筋,也跑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我問:“外婆呢?”
表妹說:“奶奶出去幹活了,叫我們在家裏玩!揚揚哥,你怎麼來了?”
我挺了挺胸脯,非常驕傲地回答:“我看你們來了!”說著,我“呼”的從左邊衣袋裏取出那包豆子糖,舉到頭頂說:“看,我給你們買什麼了?”
妹妹和表妹同時驚呼了一聲,跳起來拉我的手。我說:“別忙,別忙,你們坐下來,我給你們發!”
妹妹和表妹立即在小凳子上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手。我說:“把手捧起來,我唱一句,就給你們發一顆,我自己的就留在袋子裏,誰也不許鬧,誰鬧,我就不給誰發!”
我撕開塑料袋,開始唱起《排排坐吃果果》來。一邊唱,一邊把裏麵小豆子一樣的糖一粒一粒地往她們小手裏放,一句唱詞發一顆豆子糖,從妹妹開始,又從表妹返回來。我發了兩遍,見袋子裏剩下不多了,就停了下來,說:“好了好了,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我的話剛完,妹妹和表妹先是朝自己手裏看了看,接著又歪起頭看了看我手裏的塑料袋,好像我多吃多占了似的。我見了,又掏出了幾顆分別放到她們手裏,她們才心滿意足地退到一邊,把手裏的小豆子糖一顆一顆地放到嘴裏慢慢咂著。
我見她們臉上那副幸福、開心的樣子,一下子覺得自己是那樣偉大,因為是我把這種幸福和開心帶給她們的。我沒有讓她們的幸福和開心就此止步。就在她們把小豆子糖咂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我忽然又從右邊衣袋裏掏出了水果糖,大聲對她們說:“看,這兒還有什麼?”
妹妹和表妹的目光隻在我手上停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又發出了“哇”的一聲驚叫,把豆子糖放進口袋裏,朝我奔了過來。
我說:“這次我不發了,我們來做‘抓狗兒’的遊戲,露露當王婆婆,玲玲當狗兒,我來捉。誰贏了,誰就吃糖!”
妹妹和表妹立即信心大增。
這個遊戲和“老鷹抓小雞”差不多,隻不過後麵的“狗兒”不抓著“王婆婆”的衣服。我讓她們站好了,就走到前麵,在“王婆婆”麵前來回走著,一邊走,一邊唱:
走上街,走下街,走到王婆婆那條街。不殺豬兒不殺羊,殺隻老鼠過端陽!
然後我對著“王婆婆”喊:“王婆婆,把你的狗兒捉一個!”
“王婆婆”說:“你捉嘛,捉到你就要!”
於是我就朝“王婆婆”身後走去。“王婆婆”和“狗兒”左躲右閃,我繞到後麵,“狗兒”又跳到了前麵。我隻顧高興地和妹妹、表妹玩著,正應了那句樂極生悲的話,表妹在保護“狗兒”的躲閃中,一頭撞在了方方正正的桌子角上。她用手捂住受傷的額頭,“哇”的一聲倒在地上,發出了可怕的哭聲。接著,從她的指縫間滲出幾縷鮮血來。我和妹妹立即嚇壞了。妹妹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一樣,低著頭怯怯地躲到一邊去了。我驚慌失措地站了一會,這才記起跑過去,抱住表妹,一邊哄她別哭,一邊叫她把手鬆開讓我看看。表妹額頭上不但被撞了一個包,而且還裂開了一道小口子。我急忙把手按在她的額頭上揉起來,可是越揉,表妹的哭聲也越可怕。正在我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外婆回來了。我以為外婆要責罵我,可外婆沒有。她把我的手從表妹額頭上拿開,看了看,什麼也沒說,隻進屋去找了兩張“創可貼”,貼在了表妹的傷口上。沒一時,表妹就又和妹妹一起坐在小凳子上吃糖了。
我看著表妹額頭上的創可貼,想起剛才沾在我手上的血,感覺很對不起她。我走過去,把自己留在袋子裏的豆子糖倒出來,放到她的手裏。表妹用兩隻閃亮的大眼睛望著我,圓圓的臉上放著幸福和感激的光芒。在那一刻,我才感到,表妹笑起來是那麼好看!表妹長大了一定會是一個大美人。
——選自長篇小說《留守》
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