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賀興成和眾人褪毛、剖邊等諸事不表,隻說不一會,賀世龍和賀世鳳來了,一看見賀世普,老哥們說了一會親熱話,接著又說起賈佳桂養的這頭豬來。說賈佳桂如何能幹,賀世國經常不在家,一個女人在家裏,既要種莊稼,又要挑蔬菜上街賣,還養出這樣大的肥豬來,都說一個家庭有了這樣的媳婦,想不發家都不行!賀世普十分讚同賀世龍和賀世鳳兩個老哥倆對賈佳桂的評價,也誇了賈佳桂幾句。

吃過飯,賀世普和賈佳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賀世普躺在賀端陽找人給他重新換了竹片、捆綁好的涼椅上眯眼養神,賈佳蘭把堆在桌上的那些花生、綠豆等土特產,提到樓上的房間裏。樓上房間裏有一口用磚砌的土倉,等待把土倉打掃後,再放到裏麵。剛把桌子上的東西搬完,賀世國就扛了半扇豬肉上來,“咚咚”的腳步聲把剛進入迷糊中的賀世普驚醒了。賈佳蘭一見賀世國拿了這麼多豬肉上來,便問:“世國,你扛這麼多肉來幹啥?”賀世國把豬肉往桌子上一放,才說:“大哥、大姐,你們才回來,也沒殺過年豬,這半扇肉你們拿去過年!”一邊說,一邊活動著肩胛。

賀世普一見,急忙推辭道:“哎呀,我們要這麼多肉做啥?我們兩個人,哪吃得完?再說,我們兩個人的血脂都高,沾都不沾肥肉,你還是拿回去!”賈佳蘭也說:“是呀,我們在城裏把過年貨都辦好了的,今天也帶了一些回來,今後需要啥子,讓賀鵬給我們送回來,或者我們回去拿就是!你們喂了一年到頭,千瓢食萬瓢湯,卻給我們拿這麼多來。我們又不是大肚羅漢,一時吃不完,掛到那裏還要長黴。你們明年要建新房,需要許多肉……”賀世國還沒等賈佳蘭說完,就馬上說:“姐,我拿來了怎麼好意思往轉拿?明年建新房我是承包出去,也不需要管生活!”賈佳蘭還是說:“即使不管生活,可你們也是要吃的,還是拿回去,我們自己有!”可賀世國仍然堅持說:“你們是你們的,我們是我們的,各有各的心意嘛!即使你們不吃,大姐你把它們熏好,掛到屋梁上,才像過年的樣子嘛!回來了,就是莊戶人,莊戶人有莊戶人的講究,是不是?”又接著說:“這是佳桂叫我送來的,哥和姐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了!”說著,生怕賀世普和賈佳蘭要他把豬肉扛回去似的,轉身就走。走到院子裏才回頭對賀世普和賈佳蘭說:“哥、姐,你們需要啥子,就吭一聲,啊!”一邊說一邊走了。腳步聲和來時一樣,踩得大地“咚咚”響。

賀世國一走,賈佳蘭就望著半邊豬肉說:“這個賀世國,要不是老打佳桂,還是不錯的!”賀世普聽了這話,突然想起剛才看見的賀世國那雙手上厚厚的老繭,手指上那圓溜溜的十個手指肚,想起他就是用這樣的手打賈佳桂的。這樣的手指攥攏來,不知會有多大的力量,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手打一個弱女子?這樣想著,便說:“一個男人的其他錯誤都可以原諒,唯獨打女人的錯誤不可原諒!打女人的男人是野蠻人!”說完又對賈佳蘭說了一句:“這輩子,我對你動過一根手指頭嗎?”賈佳蘭一聽這話,臉上浮現出了一層幸福的光彩,嘴上卻說:“你是縣中的校長嘛,全縣有幾個縣中?”賀世普聽了這話,不說話了。賈佳蘭卻繼續盯著桌上的豬肉發了愁,說:“這麼多肉,你看怎麼辦?”賀世普想了想說:“他也說得對,莊戶人就該有莊戶人的樣子!你把它們砍成兩三斤一塊一塊的,酢了鹽熏出來,掛到屋梁上!等明年他們建新房子時,我們再作為禮物送回去就是!”賈佳蘭聽了這話,卻突然說:“姊姊妹妹的,修房造屋是大事,你這個做姐夫的未必就還他們這點肉?多少總還要幫他們一點錢吧!”賀世普說:“時間不是還早嗎?到時候該幫就幫吧!”賈佳蘭聽了丈夫這話,便不再說什麼,繼續收拾她的東西去了。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

樹神

在民間信仰文化中,有一種信仰十分奇特,叫作“樹神”崇拜。中國自古有“神木”文化的傳統觀念,將古老的樹木加以神化,加以膜拜,視之為天人合一、人神相通的文化象征。請看看賀家灣圍繞那棵有著六百年樹齡的老黃葛樹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賀家灣有棵老黃葛樹,有六百多年曆史了。經過老輩人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說法,它是“湖廣填四川”時,賀家灣的開基祖手裏的一根拄路棍。開基祖走到這裏時,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便把手裏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便斜靠著一塊石頭睡過去了。可是等他睡過一覺醒來後,去拔柱路棍準備重新上路的時候,棍子卻拔不動了。開基祖再仔細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長出了新芽。開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靈在昭示他,急忙朝樹棍跪下去拜了幾拜。從此,開基祖便在這裏立了根,後來就在樹旁建了賀家宗祠。枯棍生根,這自然隻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但賀家灣人世世代代對祖宗栽下的這棵風水樹的愛護,卻是不爭的事實。據說是在八世祖做族長的時候,他的孫子在那年冬天到樹上砍了一根枝丫回去做柴燒飯,八世祖立即召開族人大會,在這棵黃葛樹下當場將孫子按族規活埋。活埋了孫子後,八世祖又在這棵樹下,立了一個禁令碑。那塊禁令碑賀世普小時還見過,是一個約一人高的青石板,石板有五寸多厚,兩尺多寬,上麵從上到下寫著幾行字。賀家灣很多老人都見過那塊石碑,但對上麵那些字,認得的人卻沒有幾個。土改時上麵來的工作隊說要打倒族權,說那碑也是封建族權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後來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隊砸爛了還是被人拿回去墊了豬圈,反正不見了。不過,碑雖然不見了,可賀家灣人對這棵黃葛樹,還是敬畏有加。直到現在,也沒人敢到樹上去砍一根枝丫,即使是枯枝,也從來沒人敢到樹上去取。幾年前,縣上還來過兩個戴眼鏡的人,說是縣林業局的古樹專家,專門考察了這棵樹。後來,縣林業局就在這棵樹一丈多高的樹身處,掛了一個牌子。牌子上部寫著“古樹名木”幾個字,中部寫著這棵樹的年齡。年齡下麵又寫了兩行小字:“嚴禁亂砍濫伐樹枝;嚴禁在樹下挖沙取土,違者必究!”到這時,賀家灣人才知道這棵祖宗栽的樹活了六百多歲了。灣裏一代又一代人,都在這棵被賀家灣人稱為風水樹的下麵,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黃葛樹留給每個賀家灣人的,不僅是美好的回憶,而且仿佛已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的血液和身子,早已與樹融為了一體。

賀家灣有一個叫賀大成的人,也是一個退休教師。小時候,賀大成體弱多病,那年又偏偏得了“童子癆”。父母怕把他養不活,就專門找了一個“大仙”來給賀大成算命。這個算命大師是麥家河壩的人,據說算命很靈。大師掐指算了一算,便斷言賀大成這輩子必須去拜一個“幹保保”,把命寄托在“幹保保”的終生庇護上,方能無病無災,順利過一輩子。那時賀家灣小孩拜“幹保保”,除了那些健康長壽、無病無災且又是長輩的人外,還有把命托付給大樹神木庇護的傳統。賀大成的父母聽了“大仙”的話,便備了香燭紙錢和供品,拉著賀大成的小手來到這棵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老黃葛樹下,按下賀大成的腦袋對黃葛樹磕了三個響頭。這棵老黃葛樹,就這樣成了賀大成的“幹爹”。以後每年的臘月三十,賀大成在吃過午飯後,便會一手端著一碗飯,一手端一碗菜,走到黃葛樹下,把飯菜擺好,然後向著樹幹磕三個頭,說:“保保請吃飯!”說也奇怪,自從賀大成拜了這棵老黃葛樹做“幹保保”後,“童子癆”竟逐漸痊愈,連身體也逐漸強壯起來。當然,拜黃葛樹為“幹保保”的,並不是隻有賀大成一人。灣裏好多愛鬧病的小孩,冥冥需要庇護的時候,都是奔樹不奔人,把自己的命交給了這棵黃葛樹。一代一代,這棵老黃葛樹,也不知成了多少賀家灣人的保護神。

事易時移,如今賀大成已六十多歲了,對拜“保保”的事,已覺得有些荒誕。但這棵黃葛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是與日俱增。在他中師畢業分配到全縣那個最偏僻的村小學教書的時候,除了寒暑假外,他基本上不能回家。這時隻要一想起家鄉,首先映入腦海的,便是這棵老黃葛樹以及在這棵樹下度過的童年。可以說,正是這棵老黃葛樹,陪伴了他在外的幾十年歲月。正因為這樣,現在回到了家裏,隻要沒事,他每天都要來樹下轉幾次。在夏天,他還會端一把竹椅到樹下乘涼。他感覺自己對這棵黃葛樹的感情,比兒女還要深。

卻說這日,賀大成忽然看見那棵黃葛樹巨大的冠蓋下,有幾個陌生人圍著樹幹在測量什麼。賀大成好奇地走了過去,才看清這是幾個城裏模樣的人,一個高胖子,大約四十歲,頭上禿了頂,在從濃密的枝葉縫中透下來的金箔似的陽光下,禿頂也在閃閃發光。他大腹便便,連手腳上都像堆砌了許多肉,使自己的行動顯得特別遲緩。他背著手,站在離樹幹約兩米遠的地方,眯縫著小眼睛正在往樹冠上望。一個瘦子,身子如麻稈一樣,兩條腿像是圓規,一張刀條臉,鼻梁上卻架了一副又厚又大的眼鏡,讓人懷疑他瘦削的臉頰是怎麼承受住眼鏡的重量的。一個高個子,年齡約五十歲的樣子,一張扁平臉,圓得像柿子,黑糙得卻像抹了鍋灰,一雙濃眉大眼,皺紋布滿前額,像是飽經風霜的樣子。一個矮胖子,年齡可能在三十到四十歲,矮壯敦實,右耳旁邊一顆肉疣,上麵長著一撮又黑又粗的長毛。也戴了一副金邊框架的眼鏡,兩隻小眼睛在裏麵閃著活潑的光。還有一位女士,三十來歲的樣子,蘋果型的臉,眉毛像是拔過,顯得又彎又細,眼瞼卻塗得像是熊貓的眼睛一般。臉龐光潤白皙,兩邊耳垂上各吊著一個翡翠大耳環。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披散在肩頭,右肩膀上挎著一挎包,手裏拿著一個本子。瘦子和高個子拿了一隻皮尺,圍著樹幹在反複丈量,然後把丈量的數字告訴手拿本子記錄的女士。矮胖子走到高胖子身邊,似乎喊了一聲,高胖子把目光從樹冠收回來,和矮胖子說起什麼來。

不一會,瘦子和高個子量完了,收了皮尺,也走到了高胖子和矮胖子身邊,幾個人又對著樹,一邊指畫,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都顯得很興奮的樣子。賀大成見了,以為他們又是縣林業局來勘測或考察這棵樹的——自從這棵樹被縣林業局掛上一塊“古樹名木”以後,這樣的情況並不鮮見,便走過去問:“你們又要給這棵樹掛什麼牌?”那幾個人看了賀大成一眼,他們也壓根不認識這個人,其中那個高胖子說:“掛牌?掛啥牌?”大成就指著樹身上那個字跡已經脫落的牌子問:“這個牌子已經舊了,你們是不是要給它換一個新牌子?”高胖子算是明白了,甕聲甕氣地說:“我們不換牌!”賀大成一聽又問:“那你們就是來考察這棵樹的了?”高胖子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氣,沒回答賀大成的話,矮胖子說:“是的,是的,我們就是來看看這棵樹。”賀大成說:“你們辛苦了,今天過元宵節,你們都沒在家裏過年,還到鄉下來考察樹!”說完這話,賀大成以為他們也要客氣地對自己說點什麼,幾個人卻什麼也沒說,像是壓根沒聽見賀大成話似的,繼續對樹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賀大成一時覺得非常沒趣,便不想再理他們了,轉身回去了。

賀大成住在黃葛樹背後的八卦井邊,是離老黃葛樹最近的人。一天晚上,賀大成坐到床上,他忽然聽到外麵一陣“簌簌”的聲音,賀大成以為是風吹竹葉的聲音,可仔細一聽又不像,完全像是一個婦人壓抑的哭聲,聲音細長而又悲切。賀大成奇怪了,賀家灣有誰家裏發生了不幸的事呢?他坐靠著床頭,哭聲竟然越來越大,也越傷心。哭聲撩得賀大成心裏也悲傷起來,便打開門想看個究竟。可門外卻什麼也沒有。賀大成又問了一聲:“誰?”也沒有聽到回答,但哭聲依舊。賀大成細細聽了一陣,辨別出哭聲來自黃葛樹方向,便順著門前的小路往那兒走去。到了老黃葛樹下,果真聽見這怪怪的哭聲來自黃葛樹上。賀大成一聽,便抬起頭對巨大的樹冠噓了一聲,大聲喊道:“是啥東西在樹上哭?還不快走!”喊完,便豎起耳朵聽樹上的響動。可除了那悠悠長長的悲泣之聲,樹上什麼響動也沒有。賀大成渾身的毛發不由得豎立起來了,正想拾起一塊泥土朝樹上扔去時,卻聽見那哭聲並不是來自樹冠,是從樹幹上那個空洞裏傳出來的,因而顯得格外悠長和壓抑。賀大成又是一驚,便隨口問道:“黃葛樹,是你在傷心哭泣嗎……”一語未了,卻忽然聽得頭頂“忽剌剌”一聲響,從樹葉上“嘩嘩”地搖落一陣密密麻麻的、如豆粒一般的雨滴來,“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頓時,賀大成的頭發和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賀大成一邊從頭下往下拍著雨水,一邊對黃葛樹問:“黃葛樹,要出什麼事了?要出什麼事了?”但除了那斷斷續續傳出的嗚咽聲外,沒有任何聲音回答賀大成。賀大成又愣了一會,才一邊往回走,一邊連聲說:“怪了!怪了!要出事了!聽別人說,2012年是世界末日,該不會是真的吧?”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這天是鄉場逢場日,賀家灣人和大多數這個時期的莊稼人一樣,吃過早飯,都邀邀約約地上街去了,家裏隻剩下了一些確實走不開的老人,賀大成就是其中一個。賀大成雖然是教師,但他的命沒有賀世普、賀立德、賀東川好,因為他沒有像賀立德、賀東川這些吃皇糧的人那樣,很早就把子女弄出去吃皇糧了。他沒那個出息,幾個兒子都窩在家裏“背太陽過山”,老大和老二雖然都到外麵打工去了,可掙的錢隻夠養活自己一家人。賀大成的退休金不高,如果僅是和老伴兩個人用,還湊合得過去,但現在要幫助殘疾小兒子,所以賀大成在名義上和賀立德、賀東川一樣,是個吃退休金的,但日子並不比一個村民強到哪裏去。人一窮,自然就顯得小氣。村民對於像他們這樣的退休人員,本來就有著特別的期望。村民認為他們每月的工資一兩千元,每天啥子不幹也有幾十塊錢收入,他們在土地上勤做苦做,一年的收入還不及他們一兩個月的退休金,這有些不公平。但他們拿這不公平沒辦法,於是乎就認為在村中的公益事業中,他們這些拿工資的就應該慷慨解囊。但賀大成恰恰沒有這麼做,有時候村裏做什麼事,賀立德、賀東川會大大方方地出錢,但賀大成卻不,即使出點錢,也像是別人從他口袋裏往外摳似的。偶爾打點麻將,也是和灣裏那些最沒錢的老頭兒和老孃子一起,打個一、二、三角。時間一長,村民們就對他有了一些看法,認為他是“鐵雞公”,還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逗菌兒”,隻有往口袋裏刨進去的,沒有往外刨出來的。一有了這樣的看法,與他來往的人就少了。賀大成呢,他明白這一切,也想像賀立德、賀東川一樣,用自己的大方贏得鄉親們的好感。但他口袋裏沒錢,時間一長就產生了很強的自卑心理,覺得大家看不起他就算了,自己沒事便經常待在家裏,像舊時的大姑娘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一、二、三角的麻將也不出去打了,自甘邊緣化,更不用說逢場時悠閑地捧著一隻茶杯去趕耍場了。

這天,賀大成也是準備去趕場的,他想到鄉信用社的櫃員機上,去查查他這個月的工資,學校給他打到卡上沒有?可剛走出門,他的心忽地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一陣疼痛襲來,接著“咚咚”地跳個不停,腳下也像是被人拽住了一樣,十分沉重。他覺得十分奇怪,雖說自己年紀逐漸大了,可這種現象從沒發生過。他以為隻是一時的,也沒在意,繼續往前走,可是越走心裏跳得越厲害,像是要蹦出來似的。走到小兒子的洋芋地邊,他發現小兒子的洋芋地裏長出了許多雜草,賀大成突然站住了。他明白兩三天前這場春雨一下,地上的百草都會從土裏抬起頭來,更不用說莊稼地裏的雜草了。除草要趁早,如果不除,雜草很快便會蓋過洋芋苗,和洋芋苗爭水爭肥爭陽光,成勢以後除起來就難了。賀大成看了看天空,雨後難得的陽光在頭頂金燦燦地照耀著,這正是除草的好天氣——天剛下過雨,地裏的泥土很酥軟,除起來不會傷著洋芋苗。加上草芽很小,生命力很弱,除過後經半天太陽一曬,就全死了。賀大成想到這裏,就決定不去趕場了,反正學校該給的工資,不管什麼時候往他卡上打,也不會少他一分。而小兒子地裏的草,反正都是他們老兩口的事,趁現在有太陽抓緊除了吧!說也奇怪,當賀大成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心突然不跳了,腿上也像是增添了許多力氣。於是賀大成便轉身回到家裏,拿起一把鋤頭到小兒子的地裏去了。

半晌午,賀大成覺得有些熱了,便脫下外衣,拿出來掛在地邊一棵柏樹枝丫上,正準備重新返回地裏時,忽然看見從機耕道上“轟隆隆”地開過來幾輛大型機械和一輛大型卡車,卡車上坐著一車頭戴安全帽的人,朝老黃葛樹方向開去了。這可是村裏從沒出現過的事,這麼多大型機械開進村裏來幹啥?浮現在大成頭腦裏第一個詞便是“拆遷”兩個字。可是拆遷什麼呢?難道賀家灣要搞什麼重大建設了?如果真有什麼重大建設,那就好了,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呀!哦,大約是來拆除村小學的!可是拆除這樣一個村小學,犯得著動用這麼大型的機械設備嗎?賀大成左想右想,越想越糊塗了,也忘了重新進地除草,站在那裏呆呆地盯著機耕道上被幾台大型機械的車輪碾壓出的一尺多深的車轍,看它們往哪兒開去。

幾輛大型機械開到那棵老黃葛樹前邊,便停下不動了。接著卡車上戴安全帽的工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手裏提著工具朝樹下跑了過去。一個人從卡車車廂裏甩下幾圈繩子,幾個人接住,抱過去便往黃葛樹的樹身上一圈一圈地纏,另有幾個人,已經掘起地上的土來。大成一看,立即明白了他們要幹什麼,渾身哆嗦了一下,便急忙朝他們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你們要幹啥,啊?你們要幹啥,啊?”可是樹下的人沒管他,各自隻埋頭幹自己的活兒。大成跑攏,臉已經變了顏色,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撲過去,抓住了一個正在掘土的人的鐵鍬,怒不可遏地叫道:“你們這是幹啥,啊,誰叫你們來刨樹的?啊……”那人停下鍬看了看卡車前站著的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和一個描眉畫眼的女人等幾個人,見他們臉色平靜,沒什麼表情,便用胳膊肘拐了賀大成一下,將賀大成拐開了,又繼續挖去。賀大成又想去拉,卻見旁邊又有人提了電鋸,正往樹上爬。賀大成又急忙撲過去,拉住那人的腳。那人卻抱住樹幹,使勁朝賀大成蹬了一腳,將賀大成蹬倒在地上。接著,另有兩個人也爬了上去,更多的人在地下揮鍬使鎬,刨起樹下的泥土來。賀大成沒法去拉這麼多人,更急了,於是立即跑到學校外邊,衝四裏大聲喊起來:“來人呀,來人呀,有人挖黃葛樹了!來人呀,有人挖黃葛樹了——”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聲音嘶啞了,這才停止了叫喊,又跑回到黃葛樹下。

賀大成瞪著通紅的眼睛回到黃葛樹下一看,有兩根水桶般粗的枝丫已經被電鋸鋸斷,掉在了地上,從斷口處流出的,賀大成看見的不是晶瑩潔白的樹汁,而是殷紅殷紅的、猶如鮮血般的液體。沒有被鋸斷的樹冠“簌簌”作響,似乎*一般。賀大成一見,突然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剛哭了兩聲,忽然從不同方向騰起片片烏雲,迅速地向黃葛樹方向移過來。這烏雲越變越大,越變越厚,並伴隨一種怪叫的聲音。空氣中也起了股風,這風扇動得老黃葛樹的樹葉“嘩嘩”抖動。還沒等樹下的人明白過來,從各個方向移動過來的烏雲就聚在了一起,黃葛樹下的天頓時黑了下來。大家抬頭一看,卻不是什麼烏雲,是成千上萬隻鳥兒,密密匝匝地在黃葛樹上空衝刺著,飛舞著,叫喊著,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天空。天啦,怎麼一下來了這麼多鳥兒,仿佛全世界的鳥兒都集中到了這裏似的,連賀大成也驚呆了,一下忘記了哭喊。這些鳥兒中,賀大成認出了不但有賀家灣人常見和熟悉的麻雀、黃雀、斑鳩、陽雀、烏鴉、綠翠、雲雀等,還有賀家灣人很少見到的其他鳥兒,不但有野鳥,而且還有家養的鴿子,本不應該在這時出現的燕子……其中還有威猛無比的鷹隼。此時,這些大自然的精靈像是經過訓練一樣,它們排成方陣,一麵發出憤怒地狂叫,一麵穿梭著向樹上和樹下的人忽高忽低地俯衝過來。一撥過去了,一撥又衝過來,或者幹脆就是兩撥鳥兒交叉著相互向人進攻。一些鳥兒撞在了黃葛樹粗大的樹幹上,昏過去了,掉下來落到地上,但其他鳥兒仍一往無前地繼續向前俯衝。同時,更多的鳥兒落到黃葛樹上,它們在稍事休整,等待著夥伴進攻完畢後,再前赴後繼地接替它們的事業。天忽而陰雲四合,忽而又透出幾絲亮光來。不管是站在卡車旁邊的胖子們,還是正在挖樹和鋸樹的人,都被眼前奇異的自然景象嚇住了。有幾隻鷹隼一邊怪叫,一邊朝蹲在樹上鋸樹的兩個人衝了過去。那兩個人身子一偏,雖然沒被鷹隼那鋒利的爪子抓住,卻嚇得手一鬆,手裏的鋸子立即掉在了地下。但鷹隼們卻沒有停止進攻,一隊過去了,一隊又過來了,翅膀撲扇出的風,卷起了地上樹葉和塵埃。兩個鋸樹的人嚇得從樹上爬了下來。樹下的人也丟了鎬頭鍬把,躲到卡車和吊車下麵去了。

過了一會,鳥兒們也像是累了,它們暫時收起了翅膀,全都棲息在黃葛樹的枝丫上,把黃葛樹粗大的枝丫都壓得趴了下來。等鳥兒停息以後,高個胖子才大聲叫挖樹的人出來,說:“你們都戴著安全帽,幾隻鳥兒都把你們給嚇住了?”說完又大聲命令:“給我挖!”賀大成聽了這話,又大聲叫道:“不能挖!”高個胖子聽了這話,走到了賀大成麵前,說:“你趕快走開,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我們這是執行公務,你知道不知道?”聽了這話,矮個胖子也走過來說:“老鄉,我是林業局的,我們這是對這棵樹進行保護性移栽,是有紅頭文件的,你看,這就是文件!”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份紅頭文件,遞到了賀大成麵前。

但賀大成沒看文件,說:“我不管你啥文件,這棵黃葛樹你們就是不能挖!你們要挖,就先把我挖死!”說著,就一下躺了下去。幾個正要動手挖樹的工人一看,又住了手。高個胖子一看,有些生氣了,又對工人吼道:“還站著幹啥?你們這麼多人,還對付不了一個刁民?”工人一聽,隻好又繞過賀大成,到另一邊挖起來。賀大成急忙又跑到另一邊躺下來,但這邊又有人挖了起來。賀大成又要往這邊來,卻被一個人抱住了。這人一邊用雙手鐵箍似的箍著賀大成,一邊對另外一些工人喊道:“你們快挖,我把他抱住!”

聽了這話,那些人便猛地掄起鍬鎬來。一個人使勁將手裏的鐵鎬向土裏砸去,卻猛地聽到“鏘鏘”一聲,鐵鎬反跳了起來,將那人的虎口震得一陣疼痛。那人揉了一陣虎口,說:“下麵是啥這樣硬?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硬,還是我的鐵鎬硬!”說著,又將鐵鎬一下砸下去,鐵鎬同樣又是一跳。那人便不再猛砸了,立即又叫了兩個持鍬的人過來,將周圍的泥土慢慢鏟去。這才看清下麵是一塊一人多高、兩尺來寬的青石板。剛才拿鎬挖的人一看,便說:“慢點,我們把它翻過來,說不定下麵有寶貝呢!”說著,幾個人立即丟了手裏的工具,挽起袖子,抓住石板邊緣,嘴裏發出一聲吼,一起用力將石板掀翻了過來。隻見這石塊上從上到下豎著寫著幾行字,幾個人正打算看看上麵寫的什麼時,其中一個人忽然一邊往後退,一邊大聲叫了起來:“蛇!蛇!”眾人聽了這話,急忙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看清原來石板底下有個洞,洞裏盤著一條一米多長的青蛇。此時青蛇的上半身已經直立起來,頭扁扁的,張著嘴巴,從裏麵吐出一條長長的信子,急速地擺著,朝周圍的人擺出了一副挑戰的姿態。

先前拿鎬的人見了,說:“一條蛇有啥可怕的?”說著,便從地上拾起一把鐵鍬,準備朝蛇砍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那蛇身子一跳,如閃電般躍出洞口,那人還沒把鐵鍬拿穩,隻感覺像是有一小股陰風“噝噝”地向自己襲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時,那蛇已經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隻聽得那人大叫了一聲,急忙丟了手中的鐵鍬,將另一手緊緊按在被咬的手背上,哭喪著臉叫道:“遭了,我遭毒蛇咬了!”眾人忙叫起來:“快把手腕拿緊,防止毒液擴散了!”又有人說:“快吸,快吸,把毒液吸出來!”另有人說:“快屙泡尿消毒!”在眾人的叫喊聲中,還是矮胖子反應快,他急忙解下安全帽上的帶子,過來緊緊纏住那人的手腕。那人也一邊忍著痛,一邊低下頭在傷口上不斷吸吮,吸出一口口淡黑色的烏血。這時,有人懷疑地說了一句:“看看,是不是一條毒蛇?”眾人聽了這話,急忙回頭去尋那條蛇時,卻哪裏還有蛇的蹤影!

眾人都過來看那人的傷勢,也忘了挖樹。過了一會,那人的手背並沒有腫,隻是手腕被帶子緊緊纏著,血脈不通,有些麻木和發脹罷了。眾人一見,忙說:“不是毒蛇,不是毒蛇,不用怕!”那人也放心了一些,到另一邊坐下來,為防萬一,繼續用嘴在傷口上吸吮著。這兒高個胖子見了,又對眾人說:“挖!快挖!”挖樹的人聽見號令,又各自散開去拿起地上的工具來。這時,樹上的鳥兒又騰空而起,向樹下的人發起了新一輪進攻。可此時這些人已有了經驗,他們把安全帽耷拉下來,把上半張臉全遮蓋住了,下半部臉朝地下埋著,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鳥兒的進攻。一些人拿起電鋸,又要重新準備上樹了。

正在這時,跑來了一個叫江鳳鈴的女人,她剛才在地裏幹活,聽見賀大成在叫喊,卻沒有具體聽清楚叫啥,但她畢竟跑來了。來到黃葛樹下一看,一下明白了,又見賀大成緊緊被人抱住,以為這些人不但挖樹,還打了賀大成,就跑出去喊:“有人挖黃葛樹呀!有人打大成呀!快來人呀——”她不是站在學校旁邊喊,而是一邊朝灣裏跑一邊喊。沒多長時間,賀大成的老伴、兒媳和帶殘疾的小兒子先來了。他們一看賀大成被人緊緊抱著動彈不得,首先撲過去就和那人撕扯起來。那人怕事,便將賀大成鬆開了。賀大成一被鬆開,便又撲過去躺在了樹下。緊接著,全灣所有在家的人全來了。一時間,賀家灣人幾乎是同仇敵愾地發出了一致的憤怒呼喊:“不能挖!不能挖!”有的人過去搶了挖樹人手裏的鍬鎬不放,有的人見賀大成直挺挺地躺在樹下,也跟著躺下去,一副和黃葛樹同生死、共存亡的視死如歸英雄氣概。很快黃葛樹下躺了一地的人,剩餘的人將高個胖子和矮個胖子團團圍住,人們呼喊著,怒吼著,聲浪一浪比一浪高,黃葛樹下形成一個憤怒的海洋。

被人群緊緊圍住的高個胖子和矮個胖子等人急了,矮個胖子急忙拿出縣上的紅頭文件給他們看,可村民哪裏肯聽。矮個胖子又搬出法律,對村民們說:“你們這是妨礙公務,我們要向110報警!”村民一聽,更加憤怒了,說:“你報呀,你報呀!莫說你報警,你就是向國家主席報告,我們也要討個說法。”那些挖樹的工人手裏的工具,被村民搶了扔到了很遠的地方,地下又躺了一地的人,此時這一幹人既不能繼續挖樹,又不能脫身,想報警又怕警察來了和村民發生衝突,把事情鬧得更大,隻好停了下來。

這兒憤怒的村民繼續把挖樹的人和那高個胖子、矮個胖子等人圍得鐵桶一般,並大聲地叫著、喊著和罵著。高個胖子、矮個胖子和一幹挖樹的人,早已嚇得大氣都不敢吭。過了許久,高個胖子和矮個胖子才對眾人說:“你們讓我們走,樹我們不挖了,這還不行了嗎?”可眾人卻喊了起來:“不行,賠我們的樹!”正僵持著,忽然聽得一陣摩托車響,眾人一看,才見是鄉上的幹部得到消息趕來了。鄉上的幹部勸了賀家灣村民半天,村民這才讓出一條路來。挖樹的人一個個連工具都來不及去拿,便忙不迭地爬上大卡車車廂和大吊車、鏟車的駕駛座,“轟隆隆”開走了。

等挖樹的人都走遠後,大家才去看那石板。幾個年輕一些的漢子走過去,把石板立了起來。賀大成過去看石板上的字,卻看不清楚,順手抓了一把黃葛樹葉在上麵擦了擦,石板上的泥土擦掉了一些,可字縫中的泥土還是仍然如故。有人見了,立即跑回去提了一桶水和拿了一把刷鍋的刷巴來,一邊往石板上淋水,一邊用刷巴去刷字上的泥。洗盡以後,賀大成這才看清了上麵的字,原來從左到右,寫的是:

吾賀氏宗祠之側之黃葛樹木 為吾合族風水之本 凡族內之人不分大小老幼 皆不許竊取一枝一葉 犯者罰銀十兩 生不許與祭祀 死不許入祖祠 族人須萬萬遵之

賀大成一看,便叫了起來,說:“對了,這就是八世祖立的那塊石碑!怎麼埋在了樹下?”眾人聽了這話,都驚奇不已,紛紛圍過來看,許多人都不認識上麵的繁體字,又叫賀大成念給他們聽。賀大成把上麵的字念了一遍,然後又叫回去拿鋤頭來,把碑重新立起來。一些人聽了,果然又跑回去拿來了鋤頭,把碑重新豎起來了。立好後,賀大成又對眾人說:“大家都看見了吧,祖宗為保護這棵樹,做出了這樣嚴厲的規定。‘生不許與祭祀,死不許入祖祠’,就等於是開除了族籍!”眾人聽了說:“難怪這棵樹能長到600多年!”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

“打人命”是封建時代遺傳下來的一種陋習。指女兒嫁到夫家後,因丈夫、公婆虐待非正常死亡,娘家率領族人到夫家鬧事的一種行為。可別小看了這種鬧事,小則開倉殺豬,吃喝不盡,毀物出氣;重則引起械鬥,鬧出新的人命。可不,發生在賀家灣的這起打人命的事件,真可謂驚心動魄、險象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