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賀端陽的預料一點沒錯。他回到賀世國家連氣都還沒喘勻淨,一個叫賀興才的漢子便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對賀端陽大聲道:“不好了,不好了,佳桂嬸娘屋的人騎著摩托車打人命來了!”賀端陽一聽,忙問:“來了多少人?”賀興才說:“沒有看清多少人,我隻看見摩托車一長溜,車屁股後麵突突地冒著白煙,不曉得有多少輛!”眾人聽了,不知是輕蔑還是有些害怕,說:“喲,陣仗還不小呢!”說著,都一齊把目光投到賀端陽身上。賀端陽思考了一下才說:“來就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是要過這一關的!”說著一眼看見賀世國還站在賈佳桂的屍體旁邊,便提高了聲音說:“世國叔,你站在那裏等著挨打是不是?興成、中華、興安你們把他拉到一邊去!”
賀興成、賀中華聽了,果然過去將賀世國往外拉。剛拉到院子裏,卻聽得屋子旁邊的土路上傳來摩托車突突的響聲和嘈雜的人聲。眾人一聽,一邊朝傳來響聲的方向看去,一邊有些不安地說:“來了,來了!”話音未完,十多輛摩托車已經衝到院子前麵,一字兒在路上停下,把進出的路封鎖了。賀興成看見每輛摩托車上坐了三個人,每個人手裏都提了一根棍棒,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賀興成見了,急忙把賀世國塞到院子裏的人群中間,自己和賀中華等人站在賀世國前麵,將賀世國保護起來。賀端陽見前麵摩托車上坐的是賈佳桂的弟弟賈佳成和他的母親,就急忙拉著賀宏、賀偉,笑著走過去招呼道:“他舅、外婆……”喊聲還未完,賈佳成已經黑著臉跳下了摩托車,過來怒氣衝衝地將賀端陽和兩個外甥往旁邊一推,說:“走一邊去,讓賀世國出來說話!”
賈佳成的喊聲剛落,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跳下了車,一個個手提棍棒,朝院子裏擁來了。男人們一邊朝院子裏走,一邊高喊:“賀世國這狗雜種在哪裏,給我出來!”幾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則持著木棒,像是經過訓練似的直接往賀世國的屋子裏衝。賈佳桂八十多歲的老媽則由兩個女人扶著,往賈佳桂的靈堂走去。老太太身材瘦小,駝著背,嘴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頭白發,這樣熱的天氣,還穿著一件棕色絨線衫。但她的眼睛卻還非常明亮,每走一步,都不斷朝左右的人看著,沒齒的嘴裏喃喃自語地說:“我的女在哪裏?我的女在哪裏?”扶她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賈佳成的女人。這女人中等身材,麵孔鐵青,眼瞼發黑,嘴唇有些向外突起,像是剛哭過的樣子。這時她的兩隻眼睛也不看眾人,隻看著地上,咬著嘴唇小心地攙扶著自己的婆母。另一個女人中等身材,皮膚黑糙,相貌平庸,幾顆很大的雀斑嵌在她冷淡的麵孔上。和賈佳成的女人一樣,雖然她此時也是小心翼翼地扶著賈佳桂的老母親,臉上也掛著悲傷的表情,可她的悲傷卻給人一種裝出來的感覺。兩個女人扶著賈佳成的老娘還沒走上台階,那幾個手持木棒衝進屋子裏準備砸東西的女人,已經又從屋子裏衝了出來。一出來便對院子裏賈佳桂的弟弟賈佳成等虎視眈眈的男人喊道:“賀世國這狗日的把東西都藏起來了,屋子裏除了四麵牆壁外什麼都沒有!”話剛說完,兩個女人扶著賈佳成白發蒼蒼的老母進了靈堂。老太太一見門板上女兒的屍體,先是像打嗝似的,從胸腔裏舒出一團氣,接著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叫喊:“我的女呀——”便伏在屍體上痛哭起來。兩個攙扶的女人一見,也抱著屍體,一個叫著:“我的苦命的妹呀——”一個叫著:“我的苦命的姐呀——”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院子裏賈佳成聽見靈堂裏老母親和妻子的哭聲,從脖子往上突地竄上了幾根蚯蚓似的青筋,一直竄到耳後。隻見他咬了半天牙齒,才突然對來打人命的男人喊道:“狗日的早曉得我們要來,就把東西藏了、人躲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東西藏了房子他總藏不下,給我把這房子一把火燒了!”手持棍棒的男人聽了賈佳成這話,互相看了看,卻沒有敢動。賈佳成見了,瞪著一雙噴火的眼睛又繼續叫道:“你們不敢燒?你們不敢燒我來燒!”說著就要去旁邊的柴草垛上扯柴火。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他邁開步,從人群中忽然衝出賀宏、賀偉兩兄弟,撲通一聲便跪在了賈佳成麵前,接著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哭著說:“舅舅,不能燒我們的房呀,把我們房子燒了我們到哪兒去住?你想讓我們去當流浪兒呀?”兩個孩子這麼一說,賀家灣圍觀的村民也就紛紛說:“是呀,他舅,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兩個外甥的麵上,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賈佳成被兩個孩子抱著大腿動不了步,氣得扭歪了麵孔,兩隻腳使勁踢了一下,但仍然沒甩開兩個孩子,便把氣朝兩個孩子撒下來了,說:“你兩個忤孽不孝的,你媽這樣冤死了,你們還不曉得慪氣,你媽白養你們了!”賀家灣圍觀的人聽見這話,又對賈佳成說:“他舅,你這話就不對了!孩子沒了媽,怎麼會不慪氣?可你叫孩子怎麼辦?難道叫他們提把刀,去把他爸殺了不成?”
一聽這話,賈佳成忽然又醒悟過來,便又對來打人命的男人女人喊道:“給我找賀世國!他就是躲到天邊,我們也要把他找出來,今天必須要一報還一報!”手持棍棒的男人女人聽見這話,也終於明白過來,便一齊在人群中尋找,同時還叫喊:“賀世國,你躲就躲得脫嗎?你有種就給我們滾出來!”
二
卻說賀世國,先前被賀興成、賀中華等人推到圍觀的賀家灣人群中。但賀興成還是不放心,就使勁地把他的肩膀往下按,讓他蹲到地上去。然後賀家灣人密密匝匝地站在他的周圍,所以賈佳成等人先前一直沒發現他。現在來打人命的男人女人聽見賈佳成一聲喊,幾十雙眼睛在人群中一一尋找,有人眼尖,便發現了秘密,於是就喊了起來:“狗日的躲在人群裏的!”賈佳成等人聽了,明白過來,便舉起棍棒一齊朝賀家灣的人群撲過來。一邊往前撲,男人們則一邊高喊:“一報還一報,賀世國你滾出來!”女人們則喊:“打進去呀!他是怎樣打佳桂的,我們今天就怎樣打回來!”
可是當他們衝到賀家灣人群邊時,卻被十多個賀家灣的漢子擋住了。賈佳桂娘家人此時已經被複仇的怒火燒紅了眼睛,衝到賀家灣漢子麵前也仍然沒有停下,而是揮舞著棍棒高叫:“讓開,讓開,不然我們不客氣了!”賀興成、賀中華等賀家灣的漢子自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賀世國被賈佳桂娘家人毒打,這傳出去不單是賀世國一個人的事,而是賀家灣全灣人麵子的事,他們怎麼會輕易讓開?一見賈佳成等打人命的男人女人不要命的樣子,賀興成、賀中華等人也拿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扁擔、鋤把,同樣瞪著血紅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賈佳桂娘家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賀端陽手持一根扁擔,咚地跳到水泥板上,將手裏的扁擔重重地往地上一頓,大聲地對賈佳成等人吼道:“都給我聽好了,我是賀家灣村的村支書、村主任,今兒個這裏的事情我說了算!人已經死了,有啥子事情我們可以坐下來說!如果你們講理,我們賀家灣人還認你們是親戚,把你們當客,我們自會好酒好肉招待!如果你們今天要胡來,敢動賀家灣人一根手指頭,一分錢的財產,我要讓你們一個也別想走出賀家灣!”說完這話,又回頭對賀興成等人喊道:“你們也把手裏的家夥放下,我看他們誰有膽子對你們動手!”
賀興成、賀中華等人聽了,果然放下了手裏的扁擔、鋤把。賈佳桂娘屋人雖然沒有放下手裏的木棒,但聽了賀端陽的話,也不敢往賀家灣人麵前擁了,卻說:“那賈佳桂就白死了!”賀端陽說:“賈佳桂不單是你們的賈佳桂,也是賀家灣人的賈佳桂,她死了我們一樣的傷心!你們不信看看,賀家灣人今天沒一個下地的,都來為她辦喪事了,還要怎麼辦?”賈佳桂娘屋來打人命的一個漢子卻又叫喊起來:“隻是幫點忙辦喪事就抵得到一條人命?”賀端陽盯住他問:“那你打算怎麼辦?”那人繼續臉紅脖子粗地叫道:“一命抵一命,叫賀世國出來抵命!”漢子的話一完,那些手持棍棒的賈佳桂娘屋人又一下激動起來了,也便紛紛舉起了手裏的棍棒喊道:“對,叫賀世國這狗娘養的抵命!衝進去!”一邊叫著,一邊又向賀家灣的人群衝去。
賀端陽一見,又立即從水泥板上跳了下來,站在賀家灣人群外麵,並大聲對賀家灣的村民喊了起來:“賀家灣的幾百老少爺兒們,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有家夥的也給我把家夥操起來!先給我把那些摩托車推到村委會鎖起來,免得等會有人跑了!”喊聲一落,果然賀家灣人就都操起了扁擔、鋤把,手裏實在沒東西的,便跑到剛才劈出的木柴堆處,揀一根柴塊片子在手裏。另外一些聽見賀端陽叫推摩托車,也真的跑了過去,將摩托車往村辦公室推著走了。
賈佳桂娘家人一見,這才慌了,一下停了下來,也不叫喊了,隻互相看著。過了一會,女人們才回過神,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丟了手裏的木棒,都擁到靈堂裏,擠在賈佳桂的屍體兩邊,“女呀——妹子呀——”地號啕起來。男人們臉上雖然還掛著憤怒不已的表情,卻隻能像霜打蔫了一樣,無可奈何地待在院子裏。
賀端陽見鎮住了賈佳桂娘家人,便朝灣裏賀善懷的女人董秀蓮、賀毅的女人池玉玲、賀長軍的女人程素靜,還有賀世財的女人謝雙蓉、賀世福的女人肖琴分別努了一下嘴,這些女人們早得了賀端陽的囑托,這時便也走進賈佳桂的靈堂裏,一個個跟在賈佳桂娘屋人後麵,用手掩了臉,一口一句“大妹子”“小妹子”地哭起來。賀善懷的女人董秀蓮一邊哭一邊訴:“我的個大妹子,兩口子怎麼不吵個架嘛,你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去喝了農藥了嘛!你就想到吵架那一會兒去了,怎麼沒去想想平時賀世國對你好的時候的事呀?你這是啥命呀……”這女人還沒訴完,那邊賀世財的女人謝雙蓉又開了口,也是又哭又說:“就是呀!雖說你兩口子平時打打鬧鬧的,可是賀世國還是疼你的呀!看他每次從外麵回來,給你買的那些衣服,灣裏哪個女人也沒有你那麼多的衣服,你怎麼舍得丟下那些衣服不穿呀?”謝雙蓉的哭訴聲剛落,賀毅的女人池玉玲又馬上把話接了過去:“我的姐呀,你真是不曉得享受喲!賀世國說你一個人在屋裏累,專門給你買了洗衣機,你還沒有洗到幾回就死了喲……”幾個賀家灣的女人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方麵哭哭啼啼,聲音悲切,一方麵又說又訴,全是賈佳桂生前兩口子恩恩愛愛的事。哭著說著,賈佳桂娘屋裏來的幾個女人的哭聲便低了下去。幾個賀家灣的女人便悄悄透過指縫去看賈佳桂娘屋那些人,發現那些女人臉上,有的確實掛著淚水,有的卻什麼也沒有,隻是在那兒扯長聲音偶爾幹號幾聲,便知這些被賈佳成請來的女人隻是在表麵做做悲傷和氣憤的樣子,心裏一下有了底,於是也不哭不訴了,過去假意勸她們幾句,把她們拉到一邊坐下了。最後,靈堂裏便隻剩下了賈佳桂八十多歲的老娘和賈佳成的女人等兩三個婦女,還在撫屍慟哭不已。
賀端陽把賈佳桂娘家人鎮住後,這才在人群中尋找賈佳蘭和賀世普。賈佳蘭和賀世普是賈佳桂的姐姐和姐夫,賀端陽在剛才賈佳桂娘屋人來的時候,看見賈佳蘭和賀世普也到了賀世國的院子裏,賈佳蘭還進靈堂陪著老母親和弟媳哭了一會兒賈佳桂,但現在卻沒有了他們的人影。賀端陽問眾人見著老叔和蘭嬸沒有?有人回答說老叔跟蘭嬸剛才回去了。賀端陽一聽,便明白賈佳蘭知道娘屋人來是要尋找賀世國出氣的,她和賀世普待在這裏,不支持娘屋人不好,公開支持也不恰當,因此便三十六計走為上,離開這裏為妙。賀端陽理解他們的心情,覺得他們選擇回避是非常恰當的,於是一邊聽著賈佳桂靈堂裏的哭聲,一邊又朝賀世普的屋子走去。到了賀世普的屋子一看,果然賀世普和賈佳蘭都在家裏。賀世普坐在椅子上黑著臉沒吭聲,賈佳蘭卻在不斷擦臉上的眼淚。賀端陽見了,便對他們說:“老叔,蘭嬸,我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這事,我實在不得不說幾句!”
賀端陽說完,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賀世普,可賀世普卻隻顧沉著臉,一句話不說。賈佳蘭見了,才抹了一把眼淚,抽抽搭搭地說:“有啥事你就說吧!”賀端陽說:“蘭嬸,我曉得,哪個當娘的都會心疼女!可外婆那麼大的年齡了,天氣又是這麼大,要照這樣哭下去,要是發個急痧啥的,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退一萬步說,即使外婆她老人家眼下不出啥事,可她身體那樣差,像根金線藤藤,要不是有兩個人把她扶著,恐怕一陣風就把她吹倒了。這樣的身體,怎經受得住這樣慪?要是回去生起病來,賀宏、賀偉他舅和舅媽,反倒還要責怪你們沒去勸她!要是老叔和蘭嬸你們不在家裏,老人哭出了啥問題他們倒不怪你們,可眼下你們就在老人麵前,要是老人因為傷心過度出了啥意外,他們不怪你們還怪誰?”說完這話賀端陽停了一會兒才又看著賈佳蘭說:“我這話不知對不對,不對沙壩裏寫字抹了就是,如果蘭嬸覺得對,你就想一想!”
賈佳蘭聽了這話,果然停止了抽泣,想了一會才抬頭問賀端陽:“你的話倒是對的,那你說我現在怎麼辦?”賀端陽說:“我的意思是請嬸下去,我再安排兩個人,一起把外婆勸到你們這兒來,一方麵好好安慰安慰她,另一方麵讓她不要再見到佳桂嬸的屍體,她的情緒就可能好些了!”賈佳蘭聽了賀端陽的話,想了一會兒,說:“我去喊她,她怎麼會上來?”賀端陽說:“你當女兒的都叫不上來,誰還能叫得上來?叫不叫得上來,蘭嬸下去試試吧!”賈佳蘭覺得賀端陽說得在理,再則,哪有女兒又不關心娘的呢,於是就說:“那好吧,我擦一下臉就去!”說完進灶屋扯下繩子上的毛巾,擦幹淨了臉上的淚痕,便和賀端陽一起往賈佳桂房裏去了。
三
賈佳蘭和賀端陽來到賈佳桂的靈堂,老太太已經哭啞了聲,此時隻是伏在女兒的屍體上,瘦弱的背影和肩頭一挫一挫的,不像是在哭,倒像是暈車的人在翻江倒海地嘔吐一樣,不時發出一聲噎住了似的抽泣聲。賈佳成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雖然不時還發出一兩聲“我的姐呀,妹呀”的悲聲,可聲音也顯然比先前低了許多。賈佳蘭見了,走過去扶起老太太,說:“媽,你老人家節哀吧,看把自己的身體哭壞了!”說完又對賈佳成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說:“曉英、紅梅,你們也別哭了,你們再哭佳桂也不會活過來了。把媽扶到我屋裏去讓她休息一下吧,別讓她哭出什麼病來了!”那些在賈佳桂遺體旁邊的賀家灣女人董秀蓮、池玉玲、謝雙蓉等聽了這話,也便順著賈佳蘭的話勸道:“就是呀,哭得差不多就別哭了,老人家這樣大的年齡了,身體要緊!”兩個哀哀哭著的女人果然止住了聲音,一邊抽泣著一邊去扶起了老太太。老太太站起來,麵孔僵硬,目光無神。當曉英和紅梅兩個女人攙扶起她往外走的時候,她的雙腿還像抽筋似的顫抖不停。走了幾步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門板上賈佳桂的遺體,嘴唇急速地又戰栗起來,眾人以為她又要哭出來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上下嘴皮微微地磕碰著走了。先前圍著賈佳桂遺體哭泣的其他幾個來打人命的女人,見老太太和賈佳成的女人都離開了靈堂,便又幹號幾聲,也跟在她們後麵去了。
老太太一走,賀端陽便走到賀興成、賀中華、賀興安、賀興才等賀家灣漢子麵前,低聲說了幾句。賀家灣的漢子聽了,便進屋去拿了煙,走到賈佳成等漢子跟前,又是敬煙,又是點火,又是賠笑臉說好話,一夥人勸的勸、推的推,也把這些男人勸到賀世普家裏休息去了。賈佳成先不願意走,賀端陽便過去對他說:“舅,我曉得你心裏不好受,可是你是個明道理的人!不管怎麼說,賈佳桂的喪事還要繼續辦吧,是不是?”賈佳成聽了賀端陽這話,沒說話,兩眼卻直直地看著他。賀端陽於是又說:“可是你如果不走一步,其他跟你來的人也就不會離開。他們隻要在這兒,保不準等會兒又生出事來。他們生出事來不要緊,可最後的責任都得由舅你來兜著,你說我這話在理不在理?”接著又說:“即使他們不再生事,可人多嘴雜,一會兒這裏不生肌,一會兒那裏不告口,這喪事還怎麼辦?”賈佳成聽了賀端陽這話,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嘟著嘴走了。
賀端陽沒經得賀世普的同意,便把賈佳蘭的娘家人安排到他家裏休息,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剛才賈佳桂娘屋人手持棍棒來準備打人命時,賀世普明明在現場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離開了。現在賈佳桂娘家人已經被自己鎮住了,把他們安排到你的家裏來,如果他們再提出對賀世國動粗的想法,老叔你是受過教育,又當過縣中學校長的人,平時口口聲聲講依法辦事,這時看你怎麼辦?你總不能又裝作沒看見吧?再說,那些人住在賀世普那兒,就給賀世普和賈佳蘭增加了壓力和責任。那些人都是老太太和賈佳成請來的娘屋人,俗話說,娘屋來條狗,都是親人,何況他們還並不是狗,而不是親就是戚,老叔和蘭嬸即使心裏再不舒服賀端陽的安排,他們也不可能把娘屋人趕走,不但不能趕走,還得把他們照顧好,否則便會讓娘屋人有閑話說。因此賀端陽這樣的安排,不得不說是一著高棋。
可是賀端陽隻想到了這一點,卻忽視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人的悲痛和憤怒是可以感染的。事實也是這樣的,老太太上去後,賀世普把自己躺的涼椅讓出來給老太太坐。老太太一躺在涼椅上就合著眼睛迷糊過去了,可剛迷糊幾分鍾,老太太又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醒來,老太太那沒牙的嘴唇又動了幾下,便又雙手撲打著膝蓋傷心地喊了起來:“我的佳桂呀——”說著就又哭了起來。賈佳蘭一見,急忙過去抱住老太太,說:“媽,媽,你別哭了!”老太太一聽,卻更拉長了聲音,一邊哭一邊說:“我剛才夢見她了,她拉著我的衣裳哭呢……”老太太這麼一說,賈佳成的女人也抹著眼淚哭了起來。其他女人一見老太太和賈佳成的女人都哭了,好像自己不哭就是白來了一趟似的,也跟著老太太和賈佳成女人後麵一聲“佳桂”長、一聲“佳桂”短地配合哭起來。男人們一見,想起自己來打人命,不但沒動到賀世國一根毫毛,還遭賀家灣人把摩托車給扣到村辦公室去了,這實在是丟人現眼。於是一時氣又衝上來,也就紛紛對賀世普說:“賀世普,你要給佳桂做主,佳桂不能就這樣白死了!我們的佳桂冤呀!”又說:“你好歹還做過縣中的大校長,說起來還是縣上的名人,可自己的姨妹被人逼死了,你如果連吭都不吭一聲,讓人家怎麼看你這個大校長?”
賀世普聽了這些話,咬著牙齒、鼓著腮幫,眼睛看著院子外麵那棵核桃樹半天沒說話。核桃樹上的核桃已有乒乓球般大了,濃密的枝葉覆蓋了大半個院子,家裏的幾隻母雞正閉了眼,臥在樹下安詳地打瞌睡。幾隻知了不知躲在哪根枝丫上,正銳著嗓子“知了知了”的比賽似的叫著。此時賀世普心裏也十分矛盾。自從昨晚得知賈佳桂喝農藥自殺後,他不是不想把賀世國這個他心中的野蠻人告上法庭,讓他知道打女人的後果。他之所以還沒有馬上報案,是因為他心裏還在猶豫。特別是上午聽了賀端陽對他說的“不為別的著想,也要為賀宏、賀偉兩個孩子想想”的話後,賀世普一時更是難以下定將賀世國繩之以法的決心了。可現在,看見賈佳蘭娘屋人痛哭流涕和義憤填膺的樣子,看見老母痛失女兒,白發人送黑發人,姐姐痛失妹妹,弟弟痛失姐姐,這種姊妹手足之情,怎不令人悲憤?一想到這裏,賀世普又覺得難以咽下這枚苦果。麵對賈佳蘭娘屋人的悲切和滿含信任的目光,賀世普又感到如不將賀世國送上法庭,為親人張目,他不但枉為一世師表,也愧對麵前八十多歲的老嶽母了。於是,賀世普便沒再多加考慮,便對一屋子賈佳蘭的娘家人說:“你們放心,我一定要為佳桂討個公道和說法!”說完,連想也沒想,便用手機向縣110指揮中心報了案。這一切,卻是賀端陽百密而一疏,當時沒有想到的。賈佳蘭娘屋人見賀世普向110報了案,這才不說什麼了。
卻說那些來打人命的賈佳桂娘屋人在賀世普屋子裏,要賀世普為賈佳桂做主的時候,賀端陽正在下麵賀世國的院子裏,繼續指揮人辦理賈佳桂的喪事。雖然上午聽了賀世普不讓埋葬賈佳桂的話後,賀端陽賭氣讓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厚道的賀家灣人事實上並沒有停下來。他們知道,不管怎樣賭氣,死人最終要埋進土裏去。而要把死人埋下去,還不得依靠大家?尤其是賀世鳳、畢玉玲這兩個負責辦喪飯的夥頭軍,更是感到自己責任重大。因為自古以來的規矩是人死飯門開,無論是來幫忙的、吊唁的甚至是來湊熱鬧的,都得給人家飯吃。鄉下人還有一個千百年來形成的風俗,叫作吃得快,發得快!也就是說,來吃喪飯的人越多,這家後人便會越興旺。鄉下人還發明了一個詞,叫“搶水飯”。“水飯”也就是喪飯,一個“搶”字,活脫脫地表現了吃喪飯的過程。吃喪飯還沒有固定的時間,什麼時候來了人便什麼時候吃,因此主人家的蒸籠和飯甑子,必須隨時要有現成的飯菜。所以賀世鳳和畢玉玲從昨晚上接受賀端陽的安排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在準備了。他們先到家裏,把辦酒席的一應家夥都拉了來,接著便指揮人在院子外邊搭建土灶,又指揮人洗菜燒火、調製佐料。當豬肉和蔬菜還沒購買回來的時候,畢玉玲已經用賈佳桂掛在房簷下準備今年蓋房吃的老臘肉,做成九大碗蒸在屜籠裏了。就是剛才賈佳桂娘屋人在院子裏鬧鬧嚷嚷要尋賀世國打人命的時候,賀世鳳和畢玉玲也沒停下手裏的活計,此時,蒸籠裏早冒了半天汽。隨著那白色的蒸汽嫋嫋上升,滿院子開始飄著肉菜的香味來。
且說當時賀端陽聞見從蒸籠裏彌漫開來的肉菜香味後,肚子便是一陣咕咕的叫喚,這才感覺到忙了一個大上午,是該吃飯了。又想起賈佳桂娘屋裏來的那些人,鬧了大半天,這時肚子也怕早已貼到後背了。便走過去問賀世鳳:“世鳳叔,飯好了沒有?”賀世鳳說:“早就好了,就等你把佳桂娘屋那批人叫下來,馬上就可以開席了!”賀端陽一聽,立即說:“叫他們下來幹啥?興才、海富、長安你們三個過來扛三張桌子到老叔院子的核桃樹下,就讓他們在上麵吃!”賀端陽把賈佳桂娘屋人的席桌安到賀世普的院子裏,也是經過精心考慮後才決定的,其目的和把他們安排到賀世普家裏去休息一樣,有種隔離和給老叔、蘭嬸加壓力的意思。賀興才、賀海富、賀長安聽了,果然每人在頭上頂了一張桌子便往賀世普的房子走去。這兒賀端陽又叫了賀興安、賀中華幾個漢子和肖琴、程素靜幾個女人,端了十多條板凳和幾摞碗筷上去。
一切布置完畢,賀端陽才對賀世鳳說:“世鳳叔,給佳桂嬸娘家這三桌人開雙席!”賀世鳳一聽,便叫了起來,說:“開雙席?那要出殯後‘八大金剛’才有資格享受的,怎麼要給他們開雙席?”賀端陽說:“你別管那麼多,叫你給他們開雙席就開雙席!一把胡椒順口氣,一顆胡椒也順口氣,人家今天人命沒打成,還被我們把摩托車扣了,你就不讓人家順口氣?”賀世鳳明白了,卻說:“你要給他們開雙席,也該早點說一聲嘛,我也沒準備那麼多席,拿啥給他們開?”賀端陽說:“先給他們開,開了才給自己灣裏的開!自己灣裏的人有就吃,沒有就算了!”說完又補了一句:“自己屋裏,哪個還來計較這口吃的?”眾人聽了這話,也說:“端陽說得對,自己灣裏的有啥吃啥,就先讓佳桂娘屋那些人吃吧!”
賀世鳳聽了,果然不說啥了,開始從蒸籠裏往外出菜,每樣菜也是按雙份往外端。賀世鳳把菜端出來放到屜籠旁邊的一張臨時擱置起來的案板上,畢玉玲再把菜一道道地放到兩隻掌盤上,再由賀興成和賀興春一人托著一隻掌盤,往上麵送菜去。賀興成、賀興春頭幾輪送菜上去回來沒有說啥,可第五輪送菜上去後,賀興春回來卻將掌盤狠狠地往臨時案板上一摔,大聲說:“不送了,剩下的飯菜吃不完喂狗!”賀端陽一聽,急忙問:“怎麼回事?”賀興春還沒答,賀興成便氣憤地說:“你上去看看就明白了!”說完不等賀端陽再問,賀興春又氣衝衝地說:“這哪裏是在吃飯,分明是在糟蹋人嘛!我們端上去的菜,他們有的嚐了一下,有的連嚐也沒有嚐,就倒在地上了,現在倒得滿地都是湯湯水水!”
賀端陽一聽這話,臉刷地沉了下來,說:“我們給他們開雙席,拿他們當貴客待,他們卻這樣自己不把自己當人,也怪不得我們了!”說著,便帶了賀興成、賀興安、賀興才等幾個人來到賀世普的院子裏,果見核桃樹下滿地的肉、菜和湯水,賀世國家那隻黑狗和灣裏另外幾隻狗正在桌子間大快朵頤。賀端陽見了,緊緊地蹙著眉頭沒有吭聲。可那些人見了,卻故意衝賀端陽叫:“賀書記,你們賀家灣是怎麼回事?找一個上街割肉的人都沒有,就拿些老臘肉來打發我們?賀世國這狗日的不曉事,難道賀家灣就莫得明白人了?”賀端陽聽了這話,還是沒吭聲。過了一會,才突然對賀興安、賀興成等說:“既然舅老爺、表老爺吃不慣老臘肉,統統給我撤下去,重做!舅老爺、表老爺難得來一次賀家灣,我們怎麼能虧待了舅老爺、表老爺們呢!”賀興成、賀興安等人聽了這話,果然又跑下去將掌盤拿來,將桌上的菜全撤了,然後和賀端陽一起回到了賀世國的院子裏。
這兒賈佳桂娘屋裏的人見賀端陽叫人撤了桌上的菜碗,以為很快就會為他們端上重新做的飯菜上來。可是等了很久,沒見動靜,卻見剛才撤碗的那幾個人,每人提著一隻水桶走了上來。到了院子裏,什麼也沒說,放下桶就走了。賈佳桂娘屋那些人以為桶裏是吃的東西,走過去一看,每隻桶裏是半桶涼水。賈佳桂娘屋人一看,便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叫我們喝涼水呀?”還有人說:“涼水涼水,就是想把我們涼起的意思嘛!”賈佳成一聽,便挽起袖子說:“想把我們涼起,沒那麼便宜!你們坐著,我下去看看!”說著便要往下麵走。賈佳蘭一見,怕賈佳成下去和賀家灣人又吵起來,便攔住他說:“你坐著,我下去問問!”說著便往賈佳桂家去了。
到了賈佳桂家院子裏,賈佳蘭找到了賀端陽,說:“端陽你叫人提幾桶涼水到我院子裏做啥子?難道你想讓我媽、我弟他們就喝涼水呀?”賀端陽聽了賈佳蘭的話,這才拍了一下腦袋,笑著說:“哎呀,嬸,你看這事我都忙昏了頭了!我哪是敢讓外婆、舅舅喝涼水?我現在敬他們還來不及呢,哪有這個意思?我上去跟舅老爺、表老爺們解釋一下!”說完便帶著賀興安、賀興才跟著賈佳蘭來到上麵。賀端陽先雙手抱拳對客人行了一個禮,說:“對不起,舅老爺、表老爺們,你看我事情一忙就忘了,這水哪是讓你們喝的,是我看見我老叔的院子裏到處是肉菜和油湯油水,我外婆、老叔和蘭嬸年紀都大了,萬一要是踩在上麵扭傷了腳脖子或摔出個好歹,我這個村支書負得起這個責?所以我就叫他們提了幾桶水來,把院子衝幹淨,沒想到我少說一句話,這幾個懶家夥放下桶就走了!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啊!”說完,就大聲叫賀興安、賀興才把院子衝了。賀興安、賀興才把院子衝畢,賀端陽這時突然黑了臉,對賈佳桂娘家人沒好氣地說:“好了,舅老爺、表老爺們,我賀端陽可把院子打掃幹淨了,啊!我打開窗子說亮話,這樣的事我隻能做一次,如果你們還有人把端上來的好端端的肉菜倒在地上,那就對不起,賀家灣的水要到溝裏去挑,很貴,哪個倒的,哪個就脫下衣服來揩了!我老叔是知識分子,是愛幹淨的,他的院子是隨便讓你們髒的嗎?”說完這番話,停了一會才又說:“是的,賀家灣今天是拿的老臘肉招待你們,因為天亮了才安排人上街去割肉,怕割回來來不及,怠慢了各位舅老爺、表老爺!可你們曉得這老臘肉是哪個的嗎?是我佳桂嬸留著準備今年蓋房吃的。她千瓢食萬瓢湯喂大了一頭豬,卻被她娘屋人這樣糟蹋了,佳桂嬸的靈魂在天上看著你們呢,難道就不怕她責怪你們嗎?”說完這番軟中帶硬、柔中帶剛的話,賀端陽同樣不讓賈佳桂娘屋人說什麼,又帶著人走了。走的時候,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賀世普兩眼。
賀世普從賀端陽剛才的兩句話裏,已經聽出了賀端陽有責怪他的意思。本來,賀世普對賈佳桂娘家人把好端端的飯菜隨便倒在院子裏,心裏很反感,想去批評他們,但又想到人家在悲痛之中,占有道德上的優勢,自己又是賈佳桂的姐夫,因此左想右想都覺得不好開口。現在聽了賀端陽的話,於是等賀端陽走遠以後,才對賈佳成等人說:“你們都聽到了吧?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不要和飯菜過不去了!我們和人有仇,和飯菜沒有仇,是不是?”賀世普說了這話,自然沒人敢反對,又明知賀端陽是在用這招收拾他們,知道這個人不是一般的角色,不好惹,於是等剩下的飯菜端上來後,不但沒人再往地上倒,而且一個個風卷殘雲般,很快就將桌上飯菜一掃而光。吃完坐下後,也再沒人吵、沒人鬧,一下顯得規矩老實了許多。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