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3)

登上十幾級台階後,我們就見到了住在城牆上的人家。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上麵不僅有一排房屋,而且前後都住著人。我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房屋非常低矮,看不清裏麵的情形。房前的“街"隻有1米左右。時值晚飯前後,一些人正在自家門前端著碗,或擺著桌椅。一眼望去,老人居多。他們神情落寞地看著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這裏的氣氛,似乎與這個熱鬧的城市大相徑庭,好像他們住在文物上麵,也變成了文物。(後來我在一家人的門口,見到一個穿了一身阿根廷球衣的男孩子,這種感覺才減弱許多。)

“街”的盡頭有兩棵大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被本地人叫做構樹。不知它們的年齡是否比這些房屋長?我再次用腳步丈量了一下整個“街”的寬度,約15米左右。這令我懷疑起書上所說的城牆“厚一丈八”的確切涵義來。難道那時的“丈”比現在長很多嗎?我也用腳丈量過我們家後麵那個城門的厚度,也有12米左右。不知是後人記載有誤,還是度量單位發生了變化?城牆的高度,倒是有現在三層樓房那麼高。四周有好幾棟正在建設中的樓房。不過一看到這些樓房就讓人生氣,它們毫無規劃,擠進來了事,歪七歪八地非常難看。

我們從城牆上下來,繞到後麵去看它。從下往上看,它的的確確是城牆,隻是城牆上的磚,有許多已不是古磚了。不僅修補了許多新磚,且為了防止牆體倒塌,還在牆壁上澆築了幾根水泥柱,使得這段城牆越發顯得殘破。由此也可證實,我家後麵的那段城牆,真正是碩果僅存。盡管不那麼正宗,也是古城垣的唯一樣品了。還可以想像得到,若不是在軍營裏,怕也早就沒影了。

守門的大爺見我專門來看這段城牆,關切地問我這段城牆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回答不出。大爺說,住在上麵的人應當立即拆遷,然後把城牆好好保護起來。否則等徹底毀掉就太可惜了!我連連點頭。我不明白為什麼連一個守門大爺都明白的道理,政府官員們卻不明白?真的要等舊城牆完全毀掉了,再照瓢畫葫蘆修新的嗎?我真覺得該讓這位大爺到市政管理局去工作。

離開城牆,騎行在熱鬧非凡華燈初上的大街上,我有一種很陌生的心境,大概就是蒼桑感吧。

先生指著一條店鋪相連的小街對我說,這裏原來就是城牆。

如今沒有了城牆,隻有空懷想。我首先想到的,還是那位在城牆上“遍種芙蓉”的孟昶。在今天這個城市裏.已沒有任何他的痕跡了。想想真替他冤,枉自做了30年的蜀國領導。倒是那位生前享盡榮華富貴的前蜀高祖王建,不僅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墓,墓區還被建為園林,成了風景區。就是孟昶那位稱帝一年就死了的父親,也在北郊磨盤山留下了陵墓。我想孟昶的這一結局,蓋因為他是亡國之君吧。

不過,孟昶雖沒有留下陵墓,卻留給了我們美好的想像。讓我們閉目靜思,那數十裏燦如朝霞的芙蓉花,不就跨越千年盡現眼前了嘛。有了這樣的想像,竊以為恢複古城牆,不如恢複“遍植芙蓉”的景色。當然,現如今就不必專門修城牆種芙蓉了,就種在街兩邊和所有的空地上好了。我想那景色也一定是非常美麗的,決不會遜於洛陽牡丹和荷蘭鬱金香。如此,那些成千上萬個叫“蓉”的女孩子,才不會徒有其名。

不過這一定是極不容易的。要是容易的話,為何這麼多年了,我們仍不能在芙蓉城裏見到芙蓉?芙蓉早在若幹年前就被定為了成都市的市花,至今仍難見到,真讓人費解。是沒有用心去栽,還是不易栽活,我想不會是後者吧?當年條件那麼差,不都一栽就活了嘛。

也許美好的東西都隻適於懷念和向往,於人於物都是如此。過去了的很難再現,再現的已不是當初。

於是我又去望那段城牆,始於斯止於斯吧。這次我注意到了那棵從磚縫裏擠出來的樹。我猜想現在的城牆裏,一定還有厚實的泥土。否則你很難解釋這株樹是怎麼長出來的。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長出一株芙蓉來?

遙想城牆當年。

芙蓉花開了。

唉!

1995年5月

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

8月,我又去了西藏。

連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麼在吸引著我。當我從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陰沉的天空下,忽然飛進高原的陽光裏,當我走下飛機,一眼看見那片熟悉的藍天,呼吸到那縷清冷的、卻是無比新鮮的空氣時,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著與它重逢。我忍不住張開整個身心對它說:你好,西藏!

神奇的高原帶著一種永恒的蒼涼站在我的麵前。這蒼涼中蘊含著人類難以征服的力量,蘊含著我無法了解和進入的神秘。廣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天空和大地永遠在目光的最盡頭相逢,呈現出一種真正的博大和蒼涼。

但對於常人來說,這種博大和蒼涼常常會令內心產生恐慌。在一次去往日喀則的途中,我們為了拍照,停車在路邊。前麵,是望不到頭的去路;後麵,則是望不到頭的來路。左右兩側是漫漫的沙礫地,一直延伸到遠方那光禿禿的褐色山脈的腳下。目力所及處幾乎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因為想找一個好的角度,我無意識中獨自遠離了汽車和同伴。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猛然回頭時,看見汽車正遠遠地開來。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如果我真的失去了現代文明的依傍,被意外地擱置在這兒,我還能生存下去嗎?

這個時候就會感到自己很渺小,渺小到隻剩下一個念頭,一句感歎。平日裏的所有欲望都退後了,生存又成了第一位。在這片土地上,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活下去。我因此崇敬那些能夠活下去的人,崇敬那些從生下來就被擱置在這兒的人。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美的風景。

這個時候還會感到自己的俗處,隻能從人的自身出發去思想,沒有一種能在大自然麵前保持鎮靜和平衡的精神世界,沒有一種能與這自然對應的堅定信仰。

這個時候就很敬重那些獨自行走在路上,從偏遠的土牆泥屋走向高高山頂的寺廟的人們。他們也許衣衫襤褸,也許肌腸轆轆,但他們目標明確,步履沉穩。他們的目光越過人類的頭頂直視天邊。他們用前半生辛勤勞作,後半生去走朝聖的路。我之所以說“走朝聖的路”而不說“去朝聖”,是因為他們往往死在路上。

所以,每每我看見他們獨自行走,或一走一匍匐時,心裏就會湧起一種敬意和感動,就會問自己:什麼是你的朝聖之路?

顯然,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前半生勞作,後半生朝聖了。因為我前半生的勞作不是為了朝聖而勞作,我沒有屬於自己的寺廟。也許我將終生在路上茫然地走,又終生無聖可朝。假若我因此沒有來世,我能有什麼怨言?

但無論怎樣,西藏,仍以它的魅力將我吸引,將我誘惑。它讓我負重的靈魂得以喘息,讓我世俗的身體得以沐浴。

每每行走在渺無人煙、曠達無垠的高原,每每看見曠野中偶爾閃現的綠樹和灌木,每每看見牛糞鑲嵌在圍牆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見獵獵飄揚在路上、河上、山頂上的五色經幡,甚至每每看見從山上橫衝下來漫過公路的泥沙,我都會感到熟悉而又親切,都會想起那句話: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個故鄉。

是的,西藏,它是我靈魂的故鄉。

也許在西藏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並不隻是個客觀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靈魂的人的自然。在這裏,與自然的對話,就是與靈魂的對話。所以對我來說,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與老朋友的會晤和交談。

此次臨去西藏前,我不巧患了感冒。醫生對我說,你最好不要去,同伴也好意勸我留下。連續打了三天大劑量青黴素之後,依然咳嗽不止,我自己也有些想退縮了。但奇怪的是,當我飛進西藏後,感冒竟然好了,很令同伴們驚訝。

我想這就是我與西藏的默契。

但西藏之於我,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西藏給予我的,究竟是怎樣一種啟迪?在去了三次西藏之後,我仍然無法言清,也許是永遠無法言清。

站在那片高原,我常會覺得自己被放逐了,因此而淡化了生存以外的欲念。人一但從人的種種欲望中掙脫出來,從種種俗利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就會變成自然的主宰。於是,常年穴居在都市的我,感覺到了徹底置身於自然的舒暢。

在這種時候,人的心靈往往會抹去歲月的泥沙,以純淨的聲音和自然對話。

記得在去往藏北草原的途中,我一直靜靜地望著起伏無盡的草原和草原盡頭的雪山。山頂很白很硬,山下的草地卻很綠很柔和。我久久地注視著,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異樣。於是我記起,今天是我那個小外甥女的生日,她6歲了。不知怎麼,這件普普通通的事在這一刻想起,竟令我特別的感動。我默默地對著雪山和草原說:我唯一的姐姐,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姐,她竟然也有一個6歲的女兒了。生命的延續就是這樣的普通,又是這樣的神奇而美麗。雪山和草原在那一刻忽然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亮,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仿佛在回應我的心境。我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熱,幾乎落下淚來。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與自然融合了,在那一刻與自然有了真誠的對話。

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從北歐歸來時,畫了許許多多的風景畫。這些畫表麵上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但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們都是東山魁夷所作。這位著名畫家在北歐與大自然邂逅,在那片異邦的土地上產生了一種故鄉的感覺,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與之對話的自然和風景。他為他自己和那片風景創造出了馥鬱的命運,他把他的靈魂融入風景,又將這些風景繪製成他的畫。

我常常從東山魁夷的北歐風景畫中,感受到他對那片風景的情感,這是一種對故鄉的情感,它令我倍覺親切。

一個人可以隨時去旅行,但很難隨時隨地發現故鄉。說來我也到過很多的地方,見過很多風景,但真正能令我產生故鄉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將我誘惑的,唯有西藏。

這一點,在第一次走上高原的時候,我是決沒有想到的。

也許這就是緣分。

從西藏歸來,忽然之間就淡漠了許多欲望。臨走之前的種種念頭和怨艾,仿佛都被那高處的風吹走了,隻留下一種單純的感覺。

重新走在紛紛攘攘的都市,重新見到一張張熟麵孔,重新聽到一些熟識的和生澀的消息,令我感到我被甩出原生活軌道的這段時間,這裏是多麼的熱鬧而又無聊。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上,又夾在了走時看的那本書中間。

一切依舊。

西藏給予我的啟示,似乎無法帶出西藏。它超重,超大,以至使我無法把它作為自己的一份財產帶在身邊,隻能經常攀上去,感受它,然後擱下它。

它如同故鄉一樣無法攜帶啊。但它的氣息已隨我而來,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嗅著它的氣息而生活,抵禦都市對我的中傷。待到它的氣息漸漸弱小時,我會再次登上與它邂逅的旅途,一次又一次。

赫爾曼· 黑塞曾經說過:“……鄉土、血統和祖先的語言並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還有超出這一切的東西,那就是人類。這世間有一種使我們一再驚奇而且使我們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遙遠、最陌生的地方發現一個故鄉,並對那些似乎極隱秘和最難接近的東西產生熱愛。”

這就是我與西藏的緣分。

一次邂逅,竟成永遠。

1992年秋

拉薩童話

5月7日,是我在拉薩的最後一日。

這最後一日,我與感動不期而遇。

我是4月25日進藏的,此次進藏是我第十次進藏了,仍是為了工作,所以在我來講很平常。從進藏的第二天起,我就一直在邊防上跑,10天中行程近3000公裏。5月6日晚上我們回到拉薩,打算修整一下,8日出藏。7日中午,我和同去的女友岩,還有在西藏認識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席間,西藏著名攝影家車剛,忽然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說起了他一直關注的“西藏盲童學校”,立即引起了我和岩極大的興趣。雖然我已去過西藏那麼多次了,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所學校。我們當即表示下午不逛八廓街了,跟車剛去學校看看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