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3 / 3)

路上,車剛給我們簡約的講了講這個盲童學校的故事。

1997年(一說1998年),27歲的德國姑娘薩帕瑞婭(Sabriye)杵著拐杖來到拉薩。薩帕瑞婭從小向往西藏,可在她12歲時,由於色素性視網膜病變導致了失明,從此生活在了黑色的世界裏。但失明後的薩帕瑞婭對西藏向往依舊,在德國舉辦的西藏博覽會上,她曾用一雙小手一一觸摸過藏民族的服裝、首飾和用品。她向往著西藏的藍天,雪山,經幡,更渴望見到那個生活在高原上的神奇民族。後來,薩帕瑞婭依靠布萊葉盲文,學習了英語、計算機、曆史和文學等課程,又在波恩大學學習了藏語。1997年5月,薩帕瑞婭終於來到她向往已久的西藏,懷著夢想,杵著拐杖。

薩帕瑞婭到西藏,不僅僅是為了旅遊,更是懷著一個心願:她得知在西藏,由於種種原因,像她一樣失明的孩子特別多,有的是雪盲,有的是強烈紫外線造成的白內障,還有的是家族遺傳,等等。她想申請經費資助,在拉薩辦一個盲童學校,幫助那些和她一樣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為了方便調查,薩帕瑞婭沒有坐車,而是租了一匹馬騎行,不斷地與當地藏民交談。在調查旅途中,她認識了來自荷蘭的保羅(Paul)。保羅被她的行動深深感動了,當即表示說,如果你申報的項目能得到批準,我就來做你的助手。一年後,薩帕瑞婭的申請得到了德國政府和“盲文無國界組織”的支持,有了第一筆資金,保羅真的立即辭掉工作來到了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創建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學校,也稱“西藏盲人康複及職業培訓中心”。

保羅是個擁有機械工程、計算機技術、商業技術等4個學位的明眼人,曾在荷蘭參特帕克公司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和基本數據等服務項目,一直有著良好的生活環境。保羅放棄了這一切,堅定地來到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開創向往光明的事業。他們從招收6名學生開始,到今天,已經培養了近50名盲童。這些盲童第一次開始認識自身,第一次開始擁有夢想,第一次能摸到一種有“色彩”的生活。他們大都可以讀、寫、使用盲文打字機和盲人電腦。他們甚至嚐試推著車子快跑、踢毽子、爬樹和踢足球。他們是西藏曆史上第一批能夠閱讀的盲人。而為他們引路的,竟是位同樣失明的女子。

2002年,薩帕瑞婭和保羅結婚了。如今,他們仍繼續在西藏全心全意地為西藏盲童服務著。

在午後的拉薩,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就像聽到一個童話。

在午後的拉薩,去這樣一所學校看孩子,就像去天堂。

我們的汽車開進拉薩市江蘇路和平飯店旁邊的一條小巷內,向左拐彎後,就見到了一扇紅色的藏式木門。車剛向我們介紹了木門上刻著的凹凸符號,那就是薩帕瑞婭沿用布萊葉盲文方式創造的藏盲文:西藏盲人培訓中心。我們搖響門鈴,一個盲童為我們打開了大門。

剛進院子,孩子們就聽出了車剛的聲音,嘩啦一下圍上來,大聲喊著:“叔叔車剛!叔叔車剛!”車剛快樂地伸開臂膀,一下摟住四五個孩子。胖胖的臉龐在陽光下舒展著快樂的笑容。我簡單說說車剛吧。

車剛22年前從北京到拉薩援藏,一下愛上了西藏,援藏兩年後自己申請調進西藏。20年後,他年逾不惑,結婚成家,有了兒子,調回了北京。但一年後,他又重回西藏。“沒辦法,我離不開西藏了 。”

現在,拉薩的大飯店大酒店裏,幾乎全都掛著他的攝影作品。

我是四五年前認識他的。一天前在日喀則與他邂逅,當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時,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出錢包來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大約有四五張,兒子虎頭虎腦,憨態可掬,表情不一,很可愛。而他爹的臉上隻有一種表情,幸福的傻笑。

在盲童學校,我又看見了車剛幸福的傻笑。

車剛從幾年前知道了盲童學校後,差不多就成了這所學校的專業攝影師,學校一有活動,他就會趕來,拍照片,也拍錄像。除此外,他每年拿出自己的稿費,為每個孩子做一套衣服。妻子從北京來看他時,他也帶著妻子去學校看孩子們。

我拿起數碼相機對著院子和孩子剛拍了兩張照片,幾個稍有些視力的孩子就立即圍上來爭著要看。他們把眼睛緊緊貼在我的相機上,以至小鼻尖都壓扁了。當他們認出照片上的自己時,興奮得用藏語大喊:我!我!(可惜我在漢字中找不到一個能為藏語“我”注音的字,隻能說與“啊”接近。)然後他們爭相站到我麵前,讓我拍他們。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我幾乎挨著拍了他們,然後讓他們在相機裏找到自己。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丁香花盛開,是明朗的丁香。

院落很幹淨,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還有十來間平房,幾間下沉的房子。我們一一看了孩子們的宿舍、教室、“聽”電視的娛樂室、夥房,等等。目前學校裏有37個孩子,最大的19歲,最小的3歲;有7個老師,5個保育員和工作人員。老師中有一位藏族小夥子,原來是個導遊,遭遇翻車事故失明了,便來到這裏教英語。車剛說他很快樂,常逗得孩子們開懷。可惜因為五一假期,他不在。這些年,一些外國遊客知道了這所學校後,常主動來這裏做義工。一位叫莫瑞卡的瑞士老太太,每年夏天都要進藏,來這裏義務教孩子們歐式按摩。還有一位越南青年,常來這裏教孩子們泰式按摩。保羅的媽媽也專程來過。她帶孩子們去過林卡(藏族的一種娛樂方式,在公園裏野餐、唱歌跳舞),發現草地上有遊客摔碎的啤酒瓶,生怕傷著那些盲孩子,就趴在地上一點點地摳出來,放在草帽裏帶走。

這些盲孩子在這裏學習藏語、漢語、英語、算術,還有按摩等技能。一共分3個班,分別由3種動物來代表。老鼠是小班,兔子是中班,老虎是大班。3種動物的頭像木刻掛在教室門口,孩子們摸到門上的動物,就不會找錯自己的班級。

車剛對孩子們說,這兩個阿姨來看你們,你們給她們唱個歌好不好?孩子們立即就唱了起來。唱得是眼下拉薩最流行的歌曲《卓瑪》。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像一隻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飛舞的彩蝶,閃耀在那花叢中

啊,卓瑪,草原上的格桑花

……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們也曾在旅途上也聽過這首歌,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當孩子們唱起來時,竟是那麼動聽。看著孩子們大聲歌唱的臉龐,想著他們是在黑暗中大聲歌唱,我的眼淚便洶湧而出。據車剛介紹,孩子們曾自己演出過一出藏戲《卓瓦桑姆》。是不是失明的緣故?孩子們的音樂感覺特別好。

我看見有個孩子唱得非常投入,舞著手臂。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達娃,我說,達娃,你是月亮啊?(達娃在藏語裏即月亮。)達娃點點頭,說“moon”(月亮),他有一點微弱的視力,所以最喜歡看我的相機,不僅在裏麵找他自己,還找別的同學。他一把摟過4歲的女孩兒丹增倉決,讓我給她也照一張。

我看見車剛一直摟著一個男孩子,還叫他兒子。問起,原來這個孩子叫班丹久美,完全失明,一點兒視力也沒有,但是歌唱得很好。他為我們唱了一首騰格爾的《蒙古人》,嗓子雖有些沙啞,樂感極好。車剛告訴我們,有一次他給久美拍了照片。他走了以後,久美總問老師,叔叔車剛什麼時候來啊?可不可以讓他送一張照片給我啊?後來車剛把他的照片送來給他,他歡喜地在臉頰上貼了很長時間,然後捧在胸前到處跟人說,看,這是我,這上麵是久美。

我給久美剪指甲時,一個叫頓珠的孩子反複拿著我的相機貼著看,看見了我們,高興得直笑。我就教他按快門,他按了下去,照片上有大半個我,小半個久美。我沒舍得刪,還在電腦裏存著。

在後院,我看見一個很小的孩子,一直拖著板凳在那兒獨自玩耍。原來他就是目前學校裏年齡最小的孩子尼瑪平錯,3歲,剛來不久,顯然還沒能融入這個集體裏。我走過去想和他說話,更想抱抱他。他一抬手,揚了我一把土,看來他對所處的環境還缺乏信任和安全感。我隻好遠遠看著他了。

那些大孩子們已經很熟了,打打鬧鬧的,但很友好。畢竟看不見,磕磕碰碰的事難免發生。我注意到有兩三個男孩子額頭上貼著創可貼。

女孩子則斯文多了,也不往我們跟前湊。有兩個女孩子自己摸索著在洗頭。還有幾個躲在屋子裏說話。

遺憾的是我們沒能見到學校的創辦者,薩帕瑞婭和保羅。據工作人員說,夫妻倆利用五一假期到日喀則去了,那裏有他們剛剛創辦的農場,也是為這些盲童辦的。一是為了有些收入,二是為了這些孩子將來離開學校後,有個落腳的地方,有個適應他們生活的環境。

我隻好拍了一張薩帕瑞婭和保羅的照片。

薩帕瑞婭將自己來西藏的經曆寫了一本書——《我的道路通往西藏》,在德國很暢銷,但至今沒有中文版,不知何故。我想要一本拿回內地找出版社聯係看看。可工作人員說他們沒有多的。

我們在學校呆了兩個小時,車剛建議我們去盲人診所看看。薩帕瑞婭和保羅為了讓孩子們能自食其力,還辦了一所盲人按摩所。目前已經有5個學生成為按摩師,在那裏工作了。我們來到北京中路四巷的一所藏式樓房裏,看到了盲人按摩所。一進門,車剛就把一個女孩子擁進懷裏,說,我知道你媽媽去世了,我剛去你家看過你爸爸和哥哥。話未說完,車剛和那個女孩子都哭了,背對我們向隅而泣。

後來車剛給我們介紹,女孩子叫吉拉, 11歲到盲童學校,和她的兩個哥哥一起在這學習。3個孩子都失明,家庭很不幸。學習5年後,兩個哥哥回去了,一個在家種地,一個在當地旅館當翻譯,吉拉留了下來。她聰明努力,身體也好,去年曾跟隨一個盲人登山隊登珠峰,爬上了海拔7000米的北奧。現在她是診所的骨幹。今年秋天薩帕瑞婭要送她去英國學習,學成歸來後,將負責診所項目。吉拉的母親前不久病故,車剛去她家鄉拍照時,專門去看望了吉拉的父親和哥哥。

說話間,來了兩位顧客,是兩個白發蒼蒼的外國婦女。吉拉馬上去招呼她們,與她們用英語交談。我真為吉拉感到高興。

走出診所,已經是下午5點了,陽光依然很強烈。那一刻,我的心情如這陽光一樣,沒有一點陰影。我忽然想起,光顧著給孩子們拍照,忘了與孩子們合影。

不過不要緊,所有的孩子都已留在我心裏了,達娃,頓珠,丹增倉決,班丹久美,尼瑪平錯,還有吉拉。我一定會再去看他們的。

作為女性,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薩帕瑞婭的敬意和欽佩。我想我做不到像她那樣無私奉獻,也許可以做一些,但讓我放棄一切到這裏來工作,我承認我做不到。

作為母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這些盲孩子們的愛。我為他們心痛,為他們難過,也為他們感到幸運。可我做不了他們的母親。

作為一個卑微的普通人,我隻有用捐錢的方式安撫自己的良心。

工作人員讓我留言,我隻寫了四個字:祝福你們。

離開拉薩的第二天,我收到車剛的短信,他說薩帕瑞婭和保羅回到學校了,他們讓他代向我們致謝。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在我們之間,應該致謝的永遠是我,或者說,是我們所有愧疚的中國人。

2005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