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3)

我走進去,看見正麵掛著橫幅,上麵寫著崇仁鎮圍棋友誼賽。果然是個圍棋之鄉。有五六個人坐在橫幅下喝茶,大概是比賽的間隙,在休息。杯中碧綠的茶水讓我好生眼饞,從早上出門到現在,我還沒喝到一口熱茶呢,很想向他們討一杯故鄉的茶。終於開不了口,我還是個外鄉人。我便在祠堂裏四處閑逛,拍照。我看見了牆壁關於裘氏祖宗的介紹,也看到了關於崇仁鎮近年來出息人物的介紹,比較有名的有越劇名演員周寶奎(《紅樓夢》裏演賈母的那位),圍棋高手馬曉春,還有一些科學家,醫學家,畫家等,我就不一一炫耀了。父親經常跟我說起故鄉最值得自豪的就是這兩樣:越劇發源地,圍棋故鄉。光緒年間,崇仁有圍棋五虎,很厲害,上海的棋手在杭州打擂台,也是輸在了崇仁五虎之一的手下。而越劇的創始人之一馬潮水,也是崇仁人,他創辦了曆史上第一個越劇班。

玉山公祠是為了祭祀裘氏家族第十九世祖玉山公建造的,建於乾隆五十六年,占地1000多平方米。這個玉山公很不簡單,給他5個兒子一人修了一座台門(相當於一人一個四合院,隻是台門中的房子均為兩層樓的樓房),加上一座敬承書房,總麵積為6600平方米。被後人稱作五聯台門。玉山公活到98歲,留下了仗劍詩話的美談。

五聯台門是今天崇仁古鎮建築群中最重要的建築。清一色的青磚白牆硬山頂居,二層樓,樸實素雅;窗門皆為木雕,用料考究,200多年過去幾乎沒有腐蝕蟲蛀;台門大多數用石檻、石門框,經久耐用,石質柱礎均作了雕飾;隔扇、門窗都有精細的雕刻。五聯台門的各台門既獨立成院,又相互連通,底層有邊門戶戶相通,樓上則由一個個轎樓(也稱跨街樓)連接在一起,體現了裘氏家族“分戶合族,聚隻一家”的傳統。五聯台門的中心是敬承書房,占地700多平方米,書房與五聯台門相通,就是說,孩子們足不出戶就可以讀書上學。這一建築群在經曆了200多年歲月的侵蝕後,依然保存完好,令人驚歎。

這樣的祖宗當然應該祭祀。玉山公祠亦是一座精美的建築,處處雕梁畫棟,工藝精湛。窗戶上的鏤空花草小人都栩栩如生,照壁、天井、門廳和一座戲台全部保存完好。據記載,當年一位裘氏先輩曾在這裏創辦女子越劇班,培養了許多越劇名伶。所以崇仁鎮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人人都能哼上幾句越劇唱段。

當然得開除掉我這樣的遊子。

我走出祠堂,繼續漫遊古鎮。一切於我都是陌生的,我如同一個遊人,好奇地打量著我應該稱其為故鄉的地方。也許別人回到故鄉可以喚起許多回憶,而我,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曾經去過很多古鎮,浙江的,江蘇的,四川的,雲南的,貴州的,各種各樣的。雖然對古建築完全不在行,但我很喜歡古鎮那種特有的氛圍,總覺得那裏藏了很多的故事,如煙的往事,傳奇的人物。但從沒想過其中一個,會與我有關。

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透過古鎮斑駁的老牆映在我心底。

父親告訴我,他的老家,就在五聯台門的第一家——大夫第台。我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個掛牌的院子,像是五聯台門中的一座,趕緊走近去看,牌子上寫的正是“大夫第台”。

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回故鄉的路,說長長達40多年,說短也就是一瞬。

之二、父親的故鄉

我走進五聯台門的大夫第台,裏麵是個長方形的院子。聽父親說,當年這個院子,爺爺家一半,周寶奎(著名越劇演員)家一半。周寶奎是裘家第二十六代媳婦,和我爺爺同輩。這個延續了200多年的院子,一眼看去,已經有些破敗了。父親就是在這個院子裏出生並長大的。而我,當年也是在這裏度過了人生的最初3年。

從小就聽父親念叨故鄉,念叨嵊縣,嵊縣被父親用土話一講,就成了“忍淵”。我和姐姐常學他的發音,鬧著玩兒,從來不曾體會它在父親心目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記憶、一種分量。成年後回家與父親聊天,父親開始給我講他的故鄉。我漸漸明了,父親的故鄉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個的故事,一個個的人物,是村前的水塘,村外的菜地,夜裏睡覺的烘爐,泡在水缸裏的年糕,還有他酷愛的黴幹菜燒榨麵……他在那裏一直生活到15歲。

父親的口述家史,是從他的曾祖父開始的,再往上,大概他也講不清楚了。父親的曾祖父畢業於杭州高等巡警學堂,此學堂為法國人所辦。畢業後他曾任舟山群島定海縣的“警察局長”(那時候該叫什麼?我還沒弄清楚)。但因秉性耿直剛烈,與縣長搞不好關係,便掛印而去,回老家種田了。當時家中有良田300畝,房子5棟,很是富庶。除了種田,也做絲繭生意和茶葉生意。他老人家每日喝著紹興黃酒,讀幾頁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過得十分愜意。雖然辭官為民,在當地卻很有威望,人稱愷正大爺。

父親的曾祖父,我該叫什麼,曾曾祖父嗎?實在繁瑣。為敘述方便,我也叫他愷正大爺吧,想必他老人家不會怪我的。

愷正大爺的祖上一直人丁不旺,三代單傳,到了他這兒,忽地生了7個孩子:5個兒子2個女兒。他很開心,便將家裏的300畝良田平分給了5個兒子,每人60畝,房屋也每人一棟。5個兒子又養育了16個孫子,可謂人丁興旺啊。其中父親的祖父是老大,養育了3個兒子;父親的父親又是老大,於是我父親便是愷正大爺重孫裏的第一個,身兼數名:長子、長孫、長重孫,一出世,就形成了四世同堂的大好局麵,故深得愷正大爺的喜愛。

據說父親快要出生時,愷正大爺一直不肯去睡覺,夜很深了還等在那裏。後來太困倦了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問,生了沒有?家人回答,生了。又問,是男是女?家人回答,是男。愷正大爺便擊掌大叫一聲:好啊!當即叫曾祖父拿出300個銀圓獎勵這個長孫媳婦。

這個長孫媳婦就是我奶奶,父親的生母,當時隻有18歲,是個很懂事很得體的女子。在家人眾目睽睽之下,她馬上將錢交給自己的婆婆,說由婆婆代為保管。可是,這個懂事本分的媳婦,卻在兩年後生第二個孩子時,因難產而去世。撒手人寰時,她顧不上剛出生的女兒,眼睛一直盯著剛滿2歲的兒子,目光裏全是擔憂和牽掛。她的婆婆便握著她的手說,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會把他好好帶大的,我會讓他念書,讓他成人的。

她的婆婆,自然是父親的奶奶,其時43歲,正值中年。以後,她幾乎就成了父親的母親。即便是後來我爺爺續了弦,父親有了繼母,她也依然盡心盡力地撫養著這個孫子,直到將孫子送進大學。

父親每每提起他的奶奶,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和敬重之情。父親說她是一個很慈悲但又很有主見的女人。

為了講述方便,我稱她為祖奶奶。

父親小時候非常頑皮,大約是太受寵的緣故,成天下塘摸魚,下河遊泳,上樹掏鳥,反正鄉村男孩子幹的淘氣事他都幹過,學習自然不好,每次都是補考過關,到初三時還有3門課要補考。我爺爺就跟他說,你考不上高中不要緊,回來種地吧。爺爺並不是威脅他,可父親一聽很緊張。那個時候家境衰敗,生活越來越貧困了。地雖然還有9畝,但得自己種。父親覺得種地太苦太累,於是開始發奮讀書。也可能是男孩子長醒了吧,總之父親的成績突飛猛進,初中畢業,即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兩所高中。

這個時候,爺爺真的拿不出學費了。那個時候學費很貴,一學期要56個銀元,其中夥食費每月5元,一共25元,學費11元,書本雜費10元,零用10元。56元的概念是什麼呢?兩個銀圓就可以買一石穀子。得有多少穀子才能把高中讀完啊?爺爺很犯愁。據父親說,爺爺是個典型的地主少爺,沒什麼能力,身體又不好,一直靠吃老本過日子。祖奶奶就當掉自己的首飾給父親湊學費。其他幾房見祖奶奶拿錢給父親讀書,有些嘟囔,因為每一房都有讀書的孩子,都缺錢。祖奶奶馬上說,這些錢,是當年老太爺獎勵他母親的,他母親托我代為保管,現在不正是該給他用嘛。其他人遂不再說什麼。其實,獎勵的那300個銀元,早已被爺爺花光了。

這樣,15歲的父親便離開崇仁,去外地讀高中了。所幸父親讀高中時成績很好,每學期都拿到獎學金,家裏的負擔有所減輕。

父親高中畢業,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一所是在溫州的英式大學,一所是在天津的北洋大學。祖爺爺替他做主,選擇了北洋大學。這時,家裏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包括早年愷正大爺留下的字畫,祖奶奶的所有首飾,家裏像樣一點兒的家具。怎麼辦呢?祖爺爺和祖奶奶一合計,賣房子。於是將原來的一排樓房,隻留下兩樓兩底,一家三代十來口擠在一起。其餘的全部典掉,典了3500斤穀子,3000斤給父親作盤纏和學費,500斤給爺爺作為失去房子的彌補,父親這才得以去天津北洋大學讀書。

父親就這樣走出了故鄉,一走60多年。

父親離開時,祖奶奶將家裏唯一值錢的一床英國毛毯給了父親。雖然她不知道天津在哪裏,但是聽人說那裏很冷,生怕凍壞了她的孫子。父親就帶著這床毛毯去了天津。大學畢業後,父親幾經周折加入了鐵道兵,不久,便奉命去朝鮮。無論走到哪兒,他都把毛毯帶在身邊,毛毯像奶奶那樣溫暖著他。可是,到朝鮮的第一天,毛毯卻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