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毛毯,就是我的小說《一條毛毯的閱曆》的原形。
父親應該算是真正的崇仁鎮上走出來的人才,若按過去的說法,可以算個進士吧。所以他的奶奶感到很欣慰。她總算沒有失言,將孫子撫養成人了。
對父親來說,故鄉是他的出發地,是他人生的開始,但最最重要的是,故鄉有他的奶奶。沒有他的奶奶就沒有他的故鄉。
奶奶就是故鄉。
之三,三個女人的故鄉
父親的奶奶,當然就是我的祖奶奶。我曾開玩笑說,我沒當過孫子,但當過重孫。祖奶奶雖然一輩子辛勞,卻很長壽。我出生時,我的爺爺奶奶都已過世,可祖奶奶卻依然健在。我還非常幸運地在她身邊生活了3年。
祖奶奶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從父親講述的兩個故事中,深深感到了這一點。一個是父親繼母的故事,一個是丫頭冬來的故事。
先說父親的繼母。父親的生母離開人世時才20歲,是生第二個孩子時病故的。現在想來,是得了產褥熱之類的病。那個時候條件差,一點兒毛病就能送命。父親對她毫無記憶,畢竟隻有2歲。後來,爺爺續弦,父親有了繼母。這位繼母讓父親終生難忘,每每提起總是傷心不已。
其實,父親的兩個母親,是姐妹。生母是妹妹,繼母是姐姐,都姓費。為了敘述方便,我隻能以父親的口吻來敘述,稱她們為生母和繼母。若有不恭,還望她們的在天之靈原諒。
父親說,繼母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這我相信,從叔叔和小姑姑的模樣裏就可以看出。但真是應了紅顏薄命的說法,她的一生很不幸。初次結婚,男方家境雖然不錯,丈夫卻有精神病。可是嫁過去了,就隻能承受所有一切。男人經常打她罵她,她從來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後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孩子,孩子剛滿月沒幾天,就被瘋男人從窗戶扔出去摔死了!她悲痛欲絕,幾乎要死掉。幸好她的娘家在當地還有些勢力,出麵辦理了離婚,將她接了回去。
父親說,這個時候,他的生母病故了,父親要續弦。因為兩家比較熟悉了解,於是她又嫁到了裘家。雖然已經結過婚生過孩子,其實也才23歲。可是,痛苦的命運並沒有因此改變。作為填房,繼母在家中毫無地位,丈夫對她很冷淡,叔叔嬸嬸對她很凶,小姑子也常常欺負她,一家大小誰都可以支使她訓斥她。父親說,那時他也不懂事,經常傷她的心。隻要她一管教他,他就說你又不是我媽!因此,以淚洗麵在她是常事。
可能誰都無法相信,這個家裏唯一對她好的,是她的婆婆,即父親的奶奶。身為婆婆,她不但從未為難欺辱過她,而且總是盡可能保護她。父親也是在奶奶的教育下,才慢慢改變了對繼母的態度的。
在父親的記憶裏,有件事刻骨銘心。上初中時,有一次他從家中返回學校,繼母去送他。走到路上,繼母忽然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實在是沒有人可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啊。父親那時已經比較懂事了,便點頭答應。繼母說,我在這個家裏,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你在外麵讀書知道得多懂得多,你看我還能不能改嫁啊?
她一邊說,一邊就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這個隻有13歲的養子。父親嚇壞了,連連搖頭,說不可以的,你千萬不能有這個想法。繼母絕望了,眼淚嘩嘩嘩地淌下來。那種絕望,那種淒涼,父親說,他這輩子都忘不了,想一次,心裏痛一次。
可是這麼大一件事,父親還是承受不了,就悄悄告訴了奶奶,奶奶也嚇了一跳,馬上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以跟任何人說。否則,你娘就沒命了。父親連連點頭。之後,奶奶就去安撫這個兒媳婦,她也沒有任何力量,隻是反複跟她說,你一定要忍,除了忍,沒有別的法子。
可是,繼母終於還是沒能忍下去。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她被二嬸痛打,之後傷口感染,不治而亡,死的時候,隻有41歲。父親的奶奶雖然努力想保護她,可那個時候,女人哪有能力保護女人呢?
如果說祖奶奶對這個兒媳婦好,還有些自家人的緣故,那麼,她對一個丫頭的愛護,就更顯其仁厚了。
父親還沒出世的時候,有一天家門口來了個老頭,手上牽著一個6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老頭訴說家裏窮困實在無力撫養了,希望將這個小孫女賣給祖奶奶。那時這樣的事情經常都有,這個老頭兒牽著小女孩兒已經在村子裏走了一圈兒了,可是沒有人家願意要,家家都不想添人口。祖奶奶看那小女孩兒很可憐,由於天氣寒冷,小臉兒凍得通紅,餓得哆哆嗦嗦,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祖奶奶實在不忍拒絕,就要了下來,也就是幾個銀元而已。
但祖爺爺回家看見了,很生氣。祖爺爺認為家裏已經有這麼多女人,有老婆,有兒媳婦,有女兒,不該再花錢買丫頭。他不理解祖奶奶是因為可憐小女孩兒,才把她留下的。小女孩兒看祖爺爺發火了,很緊張,端在手上的碗一下打爛了。這下祖爺爺更生氣了,抄起竹拍子(曬被子後,敲打被了用的)順手就給了她兩下。祖奶奶連忙叫她去倒垃圾,把她支開。
小女孩兒提著垃圾走出小巷,突然發現她的爺爺就在牆角後麵蹲著,原來爺爺賣了她以後心裏難過,不放心,就一直沒走,躲在拐角處想等孫女出來再看一眼。小女孩兒見到爺爺當即放聲大哭,將袖子擼起來給爺爺看。爺爺看見她胳膊上的紅印,也是老淚縱橫。爺孫倆在雪地裏抱頭痛哭。
這一切,都被祖奶奶看見了。原來祖奶奶因為心疼這孩子,就跟在了後麵。祖奶奶也落淚了,把冬來領回家,好言相勸。從那以後,她對這個小女孩兒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因為她是冬天來的,祖奶奶就給她取名為冬來,並讓她隨家裏姓裘。
冬來比父親大9歲,父親出生時,她已經在這個家裏呆了三四年,祖爺爺也逐漸地接受了她。父親出生後,她的主要任務就是帶父親。有一次冬來抱著1歲多的父親去隔壁三爺爺家串門,下雨路滑,不慎跌了一跤,將父親的額頭磕在了卵石上,當即血流不止(父親的額頭上至今還留有疤痕)。冬來嚇壞了,哭著將父親抱回家去找祖奶奶。祖奶奶趕緊弄了塊布,包上爐灶裏的柴灰捂在父親的傷口上。這時祖爺爺回來了,一看長孫的頭摔破了,流了那麼多血,頓時大怒,問怎麼回事。祖奶奶馬上說,是我不小心把他摔了一下。祖爺爺自然無法打祖奶奶,但心裏的怒氣無法宣泄,一揮手,就將桌上的一摞碗橫掃到地下,全部摔碎了。可想而之,若不是祖奶奶的包庇,冬來不知會遭受怎樣的皮肉之苦。
父親二三歲時,開始整日跟在冬來的屁股後麵玩兒了。冬來很喜歡他,每次買菜時,總會想方設法的省下一兩個銅板,背著家人給父親買塊米糕,或者買個包子,笑眯眯地看著他吃下去。她還時常帶父親到田間去玩兒,采把野花,或者捉個蟲子、蝴蝶什麼的給父親玩兒。所以父親小時候很依戀她。可以說,父親關於童年的美好記憶,全部都與冬來有關。
父親12歲那年,冬來出嫁了。祖奶奶跟媒人說,你介紹的時候,要告訴別人,這是我的養女,不是丫頭。後來果然找了一戶還不錯的人家,在奉化裘村鎮,給冬來訂了婚。
那時祖奶奶家的家境已大不如從前了。據說,父親的太祖奶奶出嫁時,是10個樟木箱子的嫁妝;到曾祖奶奶時,已變成8個樟木箱子了;到祖奶奶,減成了6個;到奶奶,已經是4個了。所以冬來出嫁時,祖奶奶為她準備了2個樟木箱子的嫁妝,在當時還算比較體麵的。
冬來嫁過去後,因為完全聽不懂奉化土語,很苦惱,曾跑回祖奶奶家來訴苦。祖奶奶安慰她一番,她又回去了。以後漸漸適應,來得少了。再後來她有了兒子,又有了女兒。聽說那家人待她很不錯,祖奶奶也就放心了。
祖奶奶去世後,父親家裏的兄弟姐妹們仍把冬來當成自家人,時常去看她。但父親從上高中後就離開了故鄉,一直沒機會去看她。
1985年,父親離休回到杭州,也算葉落歸根了。每每說起故鄉,說起往事,他總會想起冬來,想起這個從小帶他的小姑。一日,父親終於下決心去看她。他買了好些東西,坐長途汽車去了奉化。父親一路上很激動,想著可以好好跟冬來聊聊天,說說小時候的事情了。那些事情是多麼有趣啊,而且好多事好多秘密隻有他們倆才知道,父親所有快樂的童年,都與冬來連在一起。
冬來見到父親激動萬分,他們已經分別40多年了。父親年近花甲,冬來已經70歲了。冬來衝著父親哇啦哇啦地又說又笑,臉上樂開了花,父親也將一連串的問候倒出來。
可是,父親怎麼也沒想到,冬來說什麼,他一句也聽不懂!幾十年過去,冬來已經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奉化人了,滿口奉化土語。而父親說的嵊縣話,冬來也一句聽不懂了。雖然她總是跟人說,她是嵊縣崇仁鎮的,她的老家在嵊縣,但是,故鄉已讓她陌生。
父親隻會講嵊縣話,冬來隻會講奉化話,於是這兩個幼年一起長大,又以無比激動的心情見了麵的老人,就隻好坐在那裏互相看著傻笑。
想像一下這樣的場景,我便忍不住落淚。
這樣的人生場景,並不是我們隨意能看到、隨時能分享到的。
好在父親看到冬來生活很好,兒女都孝順她,丈夫也對她好,而且有了兩個孫女,還是感到很欣慰,於是住了一天後,又高興又失落地告別了冬來。
離開的時候父親想,祖奶奶在天有靈,一定會為冬來感到高興的。
冬來生於1917年,卒於1998年,享年8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