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香催人老(3 / 3)

夏曉蕙悶頭遊,來來回回的,思續也來來回回的。

她發現自己又在想孫哲誌了。真是不可救藥。

抬頭換氣的一瞬,忽然聽見旁邊有人和她說話,遊起來就不冷了是吧?夏曉蕙很詫異,是跟自己在說嗎?看看池子裏沒其他人,顯然是了。但她假裝沒聽見,遊走了。一個毛頭小夥子,難道還會來和自己搭訕?夏曉蕙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想想,應該是高興的吧。也許穿著泳衣戴著眼鏡兒和帽子,他把自己當成年輕女孩兒了。

嗬嗬。夏曉蕙很難得的樂了一下。

她遊到頭,看見小夥子嘩啦啦遊過來,是自由泳,遊得很棒,像專業隊員。夏曉蕙想不明白,這樣的小夥子怎麼會大白天有空遊泳?

夏曉蕙等他遊過來,跟他打招呼說,你遊得很好啊。

小夥子笑笑,沒有否認。

夏曉蕙又說,你是專業隊員?

小夥子說,我是這裏的教練。

哦。原來是這樣。你看我遊得動作哪裏不對?小夥子就過來給她比劃,糾正她的動作……

嗬嗬。夏曉蕙笑起來。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她遊到頭,就爬上岸去更衣室了。隻是進更衣室之前,她回了一下頭,看到小夥子正嘩啦啦的遊過來,是自由泳,遊得很棒,像專業隊員。夏曉蕙想不明白,這樣的小夥子怎麼會大白天有空遊泳?

夏曉蕙用力蹬著自行車,回家。

這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去遊泳,可是並沒能夠“與人建立起新的溫暖的關係”,她隻是和水建立了關係。她在水裏很自在。那個第一次和她打過招呼的小夥子再也沒有出現了。其他遊泳的人,多數都是結伴而來。她每次遊了上來,都會感到更加孤單。

車子像是沒氣了,蹬著很費力。也許是遊泳消耗了體力?天氣越來越冷,老天一直陰慘慘的,不知是要下雨,還是要落雪。暗天裏仿佛藏滿了陰謀詭計。她被裏裏外外的陰籠罩著,包裹著,差不多陰到地獄裏去了。想想自己多麼失敗啊,人不醜不傻,性格隨和,家庭背景中等,職業也不錯,可是快50歲了,卻忽然失去了丈夫,一天到晚蹬個破自行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穿行,最重要的是,生活中沒有一件讓她快樂的事。

夏曉蕙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和孫哲誌聯係了。但並沒有擺脫他,昨天夜裏又夢見他了,夢見她跟他一起在孫哲誌早年那個工廠裏,他們一起做飯,做好飯後,孫哲誌竟然叫那個女的一起來吃,在夢裏,夏曉蕙還給那個女的盛飯呢。真可笑。真荒唐。夏曉蕙對自己太不滿意了。她該恨他們才對,恨他和她。恨一個人怎麼那麼難啊。

夏曉蕙回到家,馬上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想製造一點兒溫暖和明亮的感覺。

然後,她下決心找那箱書信。就是那箱她和孫哲誌共同創作共同署名發表的情書,計有200餘封。

她記得信是裝在一個健力寶的紙箱裏,害怕潮濕,下麵還墊了塑料袋。擱哪兒去了呢?已經找了好多次了,床底下門後,哪兒哪兒都沒有。奇怪。總不會是孫哲誌帶走了吧?

夏曉蕙氣餒的坐下來喘氣,一抬頭,看見了,原來孫哲誌把它擱在了大立櫃的頂上。夏曉蕙搭凳子上去夠,夠不著,反倒騰惹起了櫃頂上的灰塵,嗆得她難受。

夏曉蕙就給孫哲誌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手機又轉到了留言台。她就發短信。現代通訊好啊,想藏起來是不容易的。夏曉蕙發短信告訴孫哲誌,有要事找他,他必須回來一趟,不然她就去單位。

果然,中午下班後,孫哲誌不耐煩的出現了,進門就說,下午局裏要開會,講話稿還沒準備好。夏曉蕙說,你不用緊張,我就占用你10分鍾。她指指衣櫃上的紙箱:幫我拿下來就行了。

孫哲誌當然知道那箱子裏裝了什麼,是他們一起裝好,一起放上去的。他看了夏曉蕙一眼,不知道她又要起什麼妖蛾子,但他不敢拒絕,隻好踩凳子上去拿。

夏曉蕙忽然攔住他,讓他等等。她跑去拿了件舊衣服,還有一頂浴帽,讓他換行頭。把你西裝弄髒了俺賠不起。

孫哲誌看著夏曉蕙遞過來的一件紅黑格子呢子短大衣,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了,是夏曉蕙上大學的時候穿的吧?他想拒絕,但考慮到櫃頂上確實藏汙納垢,他這身西裝下午還得坐主席台,隻好穿上,又老老實實的將浴帽戴在腦袋上,這才踩凳子上去。

夏曉蕙在底下扶凳子,忽然抑止不住的笑起來,孫哲誌說,你笑什麼?夏曉蕙笑不成聲的說,你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太好笑了!孫哲誌垮著臉說,別笑了,快接箱子!夏曉蕙還是笑得不行,簡直就直不起腰來。孫哲誌發火了,吼了一聲,夏曉蕙,接箱子!

夏曉蕙嚇住似的,突然停下來,呆呆的看著他。孫哲誌被她這麼一看,覺得自己有些過火,緩和了語氣說,快接啊,我要抱不住了。

夏曉蕙就把箱子接住,放到地下。

孫哲誌說,你笑什麼啊,差點兒把我摔了。

夏曉蕙蹲下去,打開紙箱。

孫哲誌嘟囔著去衛生間洗手,他忽然從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頭上是花浴帽,臉上一抹灰,身上是格子女裝。的確非常滑稽,任何人看見了都會發笑的。他也忍不住咧嘴起來。但馬上又克製住了,他不能笑,絕對不能笑,一笑氣氛就變了,陣線就亂了,夏曉蕙該有新想法了。

孫哲誌用涼水嘩啦嘩啦的洗臉,把笑意洗掉,然後扯下帽子,脫下衣服,這才從衛生間走出來。他看見夏曉蕙,竟笑了一下,盡管他馬上轉過臉去,夏曉蕙還是看見了。

夏曉蕙說,你什麼時候結婚啊?孫哲誌愣了一下,說,還沒定。夏曉蕙說,結婚別忘了通知我啊。孫哲誌不響。夏曉蕙又說,你們會要孩子吧?孫哲誌說,你問這個幹嗎?夏曉蕙說,我想她那麼年輕,肯定想要孩子。孫哲誌不吭聲。夏曉蕙又說,不過先說好了,你們如果有了孩子,不許叫我阿姨,要叫我奶奶。你想要不了兩年,我們女兒也會生孩子的,不能把倆嬰兒弄成兩代人啊。

孫哲誌終於板起了臉,說,你煩不煩啊。

夏曉蕙不再說了,張著兩隻撲滿灰塵的手,看著孫哲誌把西裝外套穿上,拉開門。孫哲誌走出去,又回頭不自在的說,你,那個,趕快洗洗吧。

夏曉蕙等他關上門,連忙進衛生間,一看,原來自己的臉上也抹了很大一塊灰,眉毛還沾了蜘蛛網。難怪他笑。

笑就笑嘛,還死忍著,真是的。真沒勁兒。難道換個老婆連笑也得搭上?損失忒大了。

夏曉蕙忽然發現自己對他已經沒那麼氣了,可以調侃了。

看來網上那篇文章說,要徹底斬斷聯係,並對任何人合適,對她夏曉蕙來說,還需要一絲聯係,哪怕細弱遊絲。並不是她想靠這絲線把他拉回來。她隻是想給自己這輛迅速下滑的車一個緩衝。

是的,最終是要滑到溝底的,她知道。但是,請慢一些。

三天後,夏曉蕙又給孫哲誌發了條短信。

現在她索性不打電話了,就發短信。短信真是個好東西,不是省錢,而是免去了多少尷尬。夏曉蕙在手機裏寫道:我已整理好了信件,你的那部分是你自己拿回去保存還是我保存?孫哲誌竟然給她回複了:還是由你統一保存吧。夏曉蕙又寫到:這麼說你認為它們還是有保存的必要了?孫哲誌又回複到:你到底想幹嗎?夏曉蕙又寫到:我就是想弄清楚過去的日子在你心裏的位置。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就拿走自己處理掉。

無奈之下,孫哲誌又來了。

孫哲誌板著臉說,那你就把我的那部分給我吧。

夏曉蕙就從書房拿出個小紙箱,交給孫哲誌。孫哲誌打開,裏麵是整整齊齊的信件,上麵都有日期。夏曉蕙說,我按時間排列的。孫哲誌忽然發現,那上麵全是夏曉蕙的字跡。孫哲誌說,你拿錯了,這些是你的。夏曉蕙說,沒有錯,這些信從我寫給你寄以後,它們就是你的了。法律上肯定會這樣界定的。而你寫給我的才是我的。

孫哲誌有種上當的感覺,瞪著夏曉蕙,夏曉蕙讓他瞪,一點兒也不回避。他很為難,拿走吧?好像他們之間還沒了斷,而且,放哪兒呢?不拿走吧,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出個理由。弄不好又被她抓住話把兒。孫哲誌終於說,我發現你這個人很難纏啊。夏曉蕙說,你不是已經脫身了嗎?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竟然是女兒回來了。

一下子,三個人都很高興。夏曉蕙高興自不待說,女兒好長時間沒回來了。孫哲誌是覺得救了駕,夏曉蕙至少不會在女兒麵前跟他鬥嘴。女兒呢,看見爸爸媽媽竟然在一起說話,還以為關係有了轉機呢。

女兒分別擁抱了一下爹媽,高興的問,爸你怎麼回來了

孫哲誌訕訕的說,我,我回來找點兒資料。

夏曉蕙說,我把我們過去的書信整理出來了,你爸過來拿。

女兒順手就從紙箱裏取出一封,孫哲誌很緊張,夏曉蕙也不自在,連忙說,別看了,都是灰。

女兒不聽,打開了,沒想到裏麵全是折紙,有鳥,有兔子,有船,有房子,有五角星,都是用學生考試卷兒折的。每個折紙上還寫了字,比如“送給你一座房子,我們以後一起住”,比如“我會劃著這條船來看你的”。

女兒萬分驚訝,看看爹,又看看娘。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她的爹娘,當初會如此天真浪漫,如此溫柔多情。在女兒的目光下,夏曉蕙還是有些不自在。孫哲誌更掛不住臉了,拿上包說,我來不及了,下午要開會。下次再說。

拉開門就走掉了。幾乎是逃離。

夏曉蕙把女兒手上的折紙放回到信封裏,放回箱子裏,再搬進書房放好,然後才問女兒,你吃飯沒有?

女兒好半天沒說話,背對著她,站在書桌前,好像在看牆上的照片。夏曉蕙以為她在為剛才的事情難過,就說,沒什麼新情況,我已經接受現實了。他跟她馬上要結婚了。

夏曉蕙說的很坦然,她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調整過來了。

可是,沒想到的事又發生了。

隻聽女兒幽幽的說,我也馬上要跟他結婚了。

夏曉蕙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麼,你說什麼?

女兒仍背對著她,說,我說,我跟他,我們老板要結婚了。

夏曉蕙張張嘴,又閉上,又張開,就張在那裏了。

女兒回過頭來,看著她,說媽,我知道這事你無法接受,尤其是現在,爸有情況,我又有情況。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了。我沒時間給你緩衝和考慮了。想跟他結婚的人很多,我必須得抓住機會。他已經答應了。本來我想打電話告訴你的,怕你不相信。你現在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問,先消化一下,再跟我爸商量一下,然後,我們三個人明天一起談一次。

女兒說完就拉開門,好像要在夏曉蕙反應過來之前逃走。突然她又回過頭來抱住夏曉蕙,輕聲在她耳邊說了句,“對不起,媽”。

然後關門走掉。

劇情轉換的如此之突然,完全把夏曉蕙踢出去了。

夏曉蕙等自己心慌腿軟的勁兒過去一些,才給孫哲誌打電話。

她上來一句就是:你有女婿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調侃。本能的?還是嚇傻了?孫哲誌稍稍愣了一下,說,你是說小荔有男朋友了?夏曉蕙說,不是男朋友,是老公,很老的老公。

孫哲誌聲音一下大了,說,你說清楚,怎麼回事?夏曉蕙說,你覺得我在電話裏說得清楚嗎?孫哲誌說,噢,好的,我馬上過來。你等著我。

這是孫哲誌最痛快的一次,也是速度最快的一次。女兒畢竟是女兒。如果說小荔是夏曉蕙的心肝兒,那就是孫哲誌的心尖。

孫哲誌一邊脫外套一邊問,快說,怎麼回事?

夏曉蕙就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她也隻知道這麼簡單。公司老板,46歲(竟然和孫哲誌同年生啊),離異,有一子已上大學。財產不詳,據說至少上千萬。城裏有洋房郊外有別墅,汽車若幹部。北京和上海都有分公司。簡單概括:一個大款。

起初孫哲誌馬上要去找女兒,被夏曉蕙攔住了。沒用的。她說了明天再和我們談,今天她不會接電話,也不會見我們。

孫哲誌就坐下來抽煙,連抽5支。這個期間,夏曉蕙一直在淌眼淚,無聲的流淌。孫哲誌掐了第5支煙後說,你別哭了,我也難受,我也無法接受。夏曉蕙說,你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你們父女多相像啊,一個娶小的,一個嫁老的。你們倆多時尚啊。孫哲誌惱羞的說,行了,你就少說兩句風涼話吧。夏曉蕙說,我說說怎麼啦?做得還說不得?孫哲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給她作了榜樣?夏曉蕙說,你也好意思用榜樣這個詞兒?是報應!孫哲誌說,不是的,還是感情。夏曉蕙眼睛一瞪,孫哲誌說,是感情出了問題。

夏曉蕙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她已經感覺到眼皮很疼了,大概擦破了。但除了流淚,她不知道她還能幹什麼。諷刺挖苦孫哲誌又有什麼意義?可她還是忍不住想挖苦:

你們父女倆可以一起辦喜事啊,肯定能轟動。兩個老男人多風光啊。兩邊的父母一定要參加……不過得介紹清楚了,別搞混了……

孫哲誌終於聽不下去了,吼了一聲,好了!別說了!

夏曉蕙說,怎麼,你做得我還說不得了?

孫哲誌發現夏曉蕙的眼睛已經紅了,哭得充血了,或許還有憤怒。他緩和了語氣說,如果你這麼諷刺挖苦我有用,我就讓你挖苦了,怎麼挖苦侮辱都可以。問題是沒用啊。

夏曉蕙一聽,哇的一聲,又絕望的哭了起來,聲音很大,已經是不管不顧的陣勢。那抽泣的聲音,那摒鼻涕的聲音,哪像個女老師,完全是街道大媽的感覺。

孫哲誌長歎一聲,說,如果我放棄和,和那個她結婚,小荔能回心轉意的話,那我就放棄。

夏曉蕙一頓,停住哭泣,抬起頭來看著他。

孫哲誌說,你不用那樣看我,我是為了女兒。

夏曉蕙仿佛看到了希望,平息下來。於是兩個人具體商量明天怎麼和女兒談,該分析些什麼,該警告些什麼,該奉勸些什麼,該嚇唬些什麼。總之要讓她回頭,一定要讓她回頭。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致過了,簡直是擰成了一股繩,一股結結實實的繩子,一點兒縫隙都沒有。

孫哲誌回到局裏就把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了,他跟兩個副手說家裏來了個長輩要看病,需要一整天時間。晚上跟小雅吃飯時,他也一點兒口風沒露。他還是存了私心的,先不告訴小雅,等處理好了再說。或許女兒就被他們說動了呢,主動放棄了呢,那他還是可以……繼續的。如果實在不行,再說。因為有可能離開小雅,那天晚上他對小雅就格外溫存,小雅幾乎起了疑心。

夏曉蕙頭天晚上吃了安定,強迫自己睡覺,強迫自己讓眼睛閉上,休息,讓腦袋停下來,不要再瞎想。夏曉蕙有經驗,隻要失眠,所想的全部是痛苦的經曆,窩囊的經曆。她已經有些無法承受了。

在安眠葯的作用下,她好歹睡著幾個小時。但是早上起來,夏曉蕙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依然很慘,眼皮浮腫,麵色蠟黃,白發也在一夜之間迅猛增加。

夏曉蕙想,也好,女兒看她這副樣子,可能會回心轉意。

但是,完全出乎夏曉蕙的預料,當然也完全出乎孫哲誌的預料。女兒絲毫也沒有給他們做思想工作的機會,三個人剛落座,剛泡好茶,女兒就拿出了她和大款的結婚證書。

夏曉蕙和孫哲誌誰也不去接那個東西,他們隻是互相看著,也許他們是在求證,這是他們的女兒嗎?

女兒說,對不起,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太突然了。但是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如果我這次不抓住,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了。追他的人多得很。

孫哲誌和夏曉蕙仍怔愣著,傻看著。

女兒說,其實年齡不算什麼,我爸和小雅阿姨不是也差很大嗎?

夏曉蕙連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說,可是你爸和小雅阿姨是相愛的,你愛他嗎?愛你們老板嗎?

女兒說,我現在跟你們談的是婚姻,不是愛情。

孫哲誌又氣惱又羞愧,眼睛瞪著女兒,卻說不出話來。

女兒停了會兒又說,其實我也有點兒難過。昨天看見你們倆的情書,不管你們現在怎麼樣,畢竟你們還是認認真真,甜甜美美戀愛過的,我不會有了。可是戀愛再美,也會過去的,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找到事業和生活的依靠,一輩子的依靠。

孫哲誌總算先清醒過來,抓住機會插話說,小荔啊,你怎麼知道他能讓你靠一輩子?既然他能把原先的妻子離了跟你,以後你老了他還可以找更年輕的啊。

夏曉蕙也連忙跟上說,是啊,等他對你的新鮮勁兒過去了就會去另找新鮮的。你不是跟我說他很好色嗎?這種人絕對靠不住。那個時候你怎麼辦?年紀輕輕就成了離婚女人。

女兒淡淡一笑,說,這種問題,我早考慮過了。你們根本不必擔心。我不是因為昏了頭才結婚,我跟那些結婚的不一樣。我是跟他簽了合同的。

女兒隨即從包裏拿出了一個透明文件夾,裏麵夾著兩頁紙。很規範的合同樣子。

夏曉蕙搶先拿過來看,是一份結婚協議書。倒也簡單,一共三點。第一,雙方自願結婚,互相尊重;第二,婚後女方須對男方保持忠誠;男方可繼續與其他女人交往,但不得與某一女人持續交往;第三,若因女方感情變故而離婚,女方願淨身出門;若因男方另有新歡而離婚,須賠償女方500萬元人民幣作為彌補。

下麵是二人的簽字,還有公證人的簽字。

夏曉蕙把合同遞給孫哲誌。像完全不認識似的看著女兒。女兒不看她,眼睛盯著父親手中的合同補充說,他說給我一個分公司打理,我會全力以赴幹事業的,不談愛情。若今後真的遇見真命天子了,那淨身出門我也願意。這個合同主要是牽製他的。

還能說什麼呢?

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已經在不同的世界上了。

夏曉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屋裏陰暗得像地獄一樣。但她沒有開燈,她想呆在地獄裏。她已經下了地獄。她渾身哆嗦著,是那種從裏到外的寒冷讓她的整個人止不住發抖,抖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心慌得好像掉出來似的。她一屁股坐到藤椅上,發呆。

電話響了。持續的響。她不接。她沒法接。因為她沒法開口。她感覺自己已經死了。電話停了,一分鍾後又響起來,持續的響。接著手機也響了,手機就在她的口袋裏。她把它拿出來,擱在桌子上,她看到了號碼,是孫哲誌的。兩個鈴聲此起彼伏。然後又一起停下來。

屋裏暖和些了,她漸漸停止了哆嗦。但卻無法停止絕望,是那種眼淚都流不出來的絕望。她真的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這個世界把她逼到死角裏了,一條路都沒給她留。她東闖西撞,已經盡力了,卻沒有找到一條走出去的路,她已經投降了,可他們還是在逼她,撕裂她,粉碎她。

去死。可以吃安定,一覺睡過去。可她的安定量不夠了,隻剩十來粒了。那麼,用煤氣?聽人說煤氣中毒最不痛苦……尋死是那麼容易的嗎?

叮咚一聲,有短信。夏曉蕙拿起來看,是女兒發的。

媽你一定不要鑽牛角尖。這件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就是婚姻不如意嘛。你不如意我也不如意。這個年頭婚姻不如意的很多啊。隻要咱們身體是好的,沒得絕症,其他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對不對?我知道主要是太突然了你有點兒不接受,過幾年你就會覺得我是對的了。有空我會來看你的。他也說要來拜見你和爸爸。一定不要太難過哈,想開些嘛。

夏曉蕙把手機關了。

她從櫃子裏拿出一整瓶沒開過的酒。今晚幹脆把自己放倒吧。她打開,直接到在喝茶的杯子裏,喝了一大口,嗆得咳嗽。難怪喝酒都要下酒菜,原來是太嗆了。夏曉蕙找到一包餅幹,就著。

什麼叫痛不欲生?她知道了。

一口一口的喝下去,臉上發燒發燙。可為什麼大腦還那麼清醒?她一邊喝,一邊想她該怎麼辦。想了很多,卻越來越亂。幹脆,整理一下吧,看看她到底該選擇什麼。她就找了紙和筆,一樣一樣寫起來:

去死;反對:爹媽怎麼辦?也改變不了什麼……

出家;反對:弄得滿城風雨,能解脫嗎?

墮落,也隨便找個男人混;反對,碰上流氓或者變態的怎麼辦?

揮霍,把錢全部取出來,買東西,美容,旅遊;反對,恐怕會更不舒服,自己生來就不是個享福的人……

那就,苟活……假裝什麼事兒沒發生,該幹嗎幹嗎……能行嗎?能行嗎?

究竟是什麼時候醉倒的?夏曉蕙完全不知道。

反正早上醒來,她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衣服也沒脫,桌上一片狼藉。嘴巴發苦,苦得張不開。

她慢慢想起了頭天晚上的事,好像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那些紙條還在桌上攤著,似乎在問她想好沒有。

她站起來,想找口水喝,卻發現自己手上還攥著一張紙條,打開,上麵寫著:繼續苟活吧……

原來自己是這麼想活啊。

還是不了解自己啊。

夏曉蕙把紙條展開,弄平,壓到玻璃板下。然後收拾屋子,燒開水,給自己做早飯。再然後,她出門。

天空中似乎飄起了雪花兒,細細密密的,若有若無的。但的的確確是雪花兒。這就好,不管是什麼,雨還是雪,死還是活,總算有了個清楚的結局。

她推著自行車穿過大街,朝學校走去。她還有課。

忽然,一股清香飄來,直接襲入她的肺部。真是香啊,香到她有重生的感覺。夏曉蕙一邊使勁兒嗅,一邊四處尋望,哦,是臘梅。一個小販用自行車馱了好多臘梅在街口賣呢,一束束的怒放的花染黃了一條街,熏香了一條街。

臘梅開了。這小小的花總是在最寒冷的時候亮出她蓬勃的生命。無論世間怎地糟糕,她都會準時來臨,帶著她清香無比的呼吸。

夏曉蕙連忙過街,朝臘梅走去。

要苟活的話,家裏至少應該有把花。夏曉蕙對自己說。

2007年3月,成都北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