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亞妮對鄰水的印象可是不太好,主要是被那個民俗村搞壞的。無論哪個寨,都被商業氣氛搞得無比庸俗,賣旅遊商品的小攤無處不有,這且不說,要命的是他們假借民族風俗強行掙遊客的錢。尤其是那些男遊客,幾乎個個被逼“成親”。他們這行人剛進“村”,就被那些女孩子強行套上紅背心兒扣上紅帽子,配成對兒了。一進屋。女遊客們就被他們毫不客氣地攆到了後排。連老頭在內,9個男遊客被安排到了前麵。三個單身小夥子倒還笑眯眯的隨她們折騰,但幾個名草有主的卻不太情願,有的是真不情願,有的是怕身邊那位不高興。可那些女孩子才不管你那麼多,不由分說的每人拽住一個,挽著胳膊,生怕跑掉的樣子。有個男的試圖把那個代表成親的帽子取下來,立即又被身邊的女孩子重新按了上去。

亞妮看著心煩,想走出去,回頭的一瞬間,卻瞥見那老頭兒很開心甚至有幾分羞怯的坐在一個小姑娘旁邊,臉都紅了。亞妮馬上站住,專心看起來。“婚禮”十分草率,簡單幾個儀式就完了。最後一項是新郎背新娘過什麼獨木橋。幾個年輕男人敷衍了事的背了一下,趕緊走人。隻有老頭,非常認真的背著他的“新娘”一步步的走完全程。

老頭背完了還在那兒興奮呢,還餘興未盡呢,姑娘們已經開始要錢了。幾個年輕男人隨手掏出點兒零錢打發她們。老頭卻認真的拿出了皮夾,先拿出一張10元的,猶豫了一下,又換成一張20元的。亞妮幾乎要走上去勸阻了,他身邊的“新娘”卻一把扯過去,激動得不得了,連說謝謝,因為其他男人給的都沒有超過5塊的。“新娘”的同伴兒立刻取笑說,看來還是找年紀大的好呢,年紀大疼人呢。

老頭兒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斷的回頭看他的“新娘”。臉還紅著,嘴巴還張著,汗水也冒了出來,“新娘”卻早就跑開,到門外等下一批客人去了,找新“丈夫”去了。老頭依依不舍的樣子讓亞妮小瞧,她想,真看不出啊,還挺“色”嘛。

因了這一折戲,亞妮對老頭便有些疏遠,當然是心理上的。他們本來也不熟。她甚至後悔主動招呼他,她這一主動,別人肯定以為他們是一起的。哪兒跟哪兒啊,土包子一個,還是個老土包子。

等再上車,老頭主動和亞妮說起話來。他說,我不知道旅遊裏還有這個事呢,我以為就是看看山水風光。亞妮沒好氣的說,我寧可看山水風光,這有什麼可看的?老頭說,開心嘛。亞妮說,有什麼好開心的,假的耶!騙你錢的耶!老頭說,假的才開心嘛,出門就是花錢買開心的。亞妮被他的理論逗笑了,想想也是,她有什麼可氣的?人家願打願挨,妨礙你什麼了?亞妮說,你倒是蠻想得開。老頭說,想得開才長壽。

導遊給大家發礦泉水,老頭幫亞妮接過來遞給她,並且說,謝謝你啊。亞妮說,謝什麼?老頭說,謝謝你早上幫我說話啊。亞妮說,你怎麼知道?老頭說,我聽見了。亞妮擺了一下手,說,沒什麼,我主要是煩那個丫頭老說“醬紫”。老頭說,醬紫是什麼?亞妮說,“醬紫”就是這、個、樣、子。老頭不明白,為什麼要把話故意說不清楚呢?亞妮不想再解釋了,就問,老師傅,你怎麼一個人出來玩兒啊?老頭喝了兩口水,蓋上瓶蓋,笑眯眯的說,你不是也一個人嗎?亞妮一想,對啊,在人家眼裏,自己不是也挺奇怪嗎?亞妮沒想好怎麼回答,就換了話題:聽你口音不大像我們江蘇人。老頭說,那你說我像哪兒的?亞妮說,我覺得你有東北口音。老頭不置可否的說,你耳朵還挺尖。

很快又到一個景點了,是熱帶植物園。這個亞妮喜歡。她拿出數碼相機,對著奇花異草稀罕樹亂拍一氣。回頭時,發現老頭正仰著脖子看一棵高大無比的樹。亞妮想,東北人見著南方植物肯定稀奇得很,就上去跟他說,這是椰子樹,海南最多了。老頭放下脖子說,這不是椰子樹,這是大王棕。亞妮一看樹下的牌子,真是大王棕。好奇的說,你怎麼知道?老頭沒有回答,指著另一棵也有些相象的樹說,這是炮彈棕。我喜歡這個,好看吧?其實它更像導彈!亞妮說,我沒見過導彈。你當過兵啊?老頭點點頭。亞妮說,什麼時候當的?老頭說,49年。亞妮驚訝不已,49年?連她爹媽都沒出生!亞妮說,看不出你還是個老革命呢。我一直以為你是工人師傅。老頭說,我也當過工人師傅。亞妮覺得這老頭有點兒意思。她索性直截了當的問,哎,你今天早上幹嗎去了?老頭遲疑了一下,說,我去一個地方辦事,一大早就去了,誰知道沒開門。我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亞妮說,你還兼顧了其他公務?老頭說,不不,是私事。亞妮不好再問了,心裏卻好奇得厲害。

有人拍拍她,亞妮回頭,是他們車上那對關係曖昧的男女,請她幫他們拍張照片。亞妮很樂意幫忙,也好趁機從鏡頭裏打量他們一番。男的比較木然,女的卻含情脈脈,還主動挽住男人的胳膊。其實從長相上說,那男的怎麼也配不上那女的,女的有幾分清秀,氣質穿著都有點兒層次,那男的卻幹巴巴一個,一臉受苦受難的表情。一定是女的迷失情路,在犯傻,或曰犯賤。這種事多去了。亞妮按下快門的同時,不免在心底歎氣一口。

當天他們就住在了鄰水。

賓館臨海,推開窗戶就能聞到海腥氣。讓亞妮很開心。她被安排和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住一個房間,那女人進屋就鑽進衛生間不出來了,亞妮一身臭汗沒法處理,幹脆換上遊泳衣去海邊遊泳。剛走出門,就碰上導遊阿珊,阿珊說,去遊泳嗎?亞妮說,是啊。到了海邊不遊泳,多傻。阿珊說,你最好約個人一起去。亞妮一抬眼,看見老頭正站在海邊,就說,那不是有人嗎?阿珊回頭看看,好奇的問,你和那個老師傅是一起的嗎?亞妮笑道,算是吧。

亞妮到海邊後,還是選了個離老頭有段距離的地方下水,她扔掉浴巾,慢慢滑進水裏。哇塞,感覺真是太好了!大海溫暖而又安詳地擁她入懷。她舒展開手臂,輕輕劃開海水,朝著無邊無際的海裏遊去。正陶醉呢,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不可以往遠處遊的!快回來!她回頭,是老頭。亞妮嘻笑著說,沒事的,老革命!老頭說,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亞妮又往前劃了兩下。老頭吼起來了:傍晚了,說漲潮就會漲潮!亞妮被他吼得沒趣了,隻好往回遊。果然有浪頭打來。她嗆了口水,誇張的叫道,哇,好鹹啊!老頭笑了,說,不鹹才怪。亞妮爬上岸,說,老革命,你會遊泳嗎?老頭說,別叫我老革命。亞妮說,怎麼啦?你就是老革命嘛,你想我爹媽都還沒生你已經參軍了。你不是老革命誰是啊?老頭皺了一下眉,說,你還是叫我老師傅好了。

第二天再見到老頭,亞妮覺得她跟他已經像熟人了。她主動招呼說,老師傅,昨晚休息好了嗎?老頭說,還好。亞妮坐下,拿出防曬霜臉上胳膊上到處抹。老頭有幾分好奇的看著。亞妮不想讓他關注自己,說,我猜,你肯定不是第一次來海南了。老頭說,是,來過幾次。來過幾次?!亞妮想,乖乖,自己真是看走眼了。亞妮說,來幹嗎?老頭說,解放海南島。亞妮頓時側目而視,雖然她對曆史知道不多,但起碼知道那是半個世紀前的事。老頭卻很漠然,好像自己不過是講了一句“今天天氣不錯”一類的話。亞妮按耐不住了,問,那時候你多大?老頭說,16歲不到。亞妮看著他,期待他接著講,他卻不講了。亞妮隻好再問,那你打過仗了?老頭說,我是通訊員,跟著連長。亞妮說,通訊員有沒有槍?老頭說,當然有槍。當兵的怎麼會沒有槍嘛,我那支槍還是漢陽造呢。

老頭講了這話之後,好像被自己的話噎著了,突然沉默下來。

這時阿珊站在車前說,今天咱們就到三亞了,三亞是這次旅遊的重點,遊玩兒的項目比較多,所以咱們在三亞要呆兩天。今天下午先到亞龍灣、鹿回頭,明天再去天涯海角和南山寺,都是比較有名的景點……

亞妮心裏有些騷動,一時減退了和老頭談話的欲望。

真要到天涯海角了?直到這個時候,亞妮仍難以判定自己此行的正確與否。其實亞妮完全能預測到結局,但為什麼還要來?難道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後麵,她還藏著百分之一的希冀?或者說,即使沒有那百分之一的希冀她也會來?

亞龍灣的景象讓亞妮大失所望。悶熱的陽光下,密集的人群營造出一個嘈雜混亂煩躁的世界,大海被屏蔽了,天空被屏蔽了,沙灘更不知所蹤。亞龍灣不堪這許多人的愛,已累得變形了。亞妮沒有再走近,轉身回到了車上。她想,與其皺著眉頭看它,不如回避,給亞龍灣一個麵子。

老頭也很快回到了車上,一邊擦汗一邊感歎說,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啊?真鬧心!我們當年登島的時候也沒這麼多人啊!亞妮被他說樂了,打趣說:你們是從亞龍灣登島的嗎?老頭喝著口水使勁兒搖頭,然後說,我們先遣的第一批是在儋州白馬井登陸的。亞妮說,夜裏偷偷遊過來的嗎?老頭大笑,差點兒被礦泉水嗆著。他指著窗外說,姑娘,這是海,不是水塘。

亞妮也覺得自己可笑。老頭卻不笑了,很嚴肅的說,那是很不容易的。我們沒有機船,都是木帆船,有風靠風,沒風靠搖櫓。我們一個加強營800人坐了13艘木帆船,5號晚上7點正從雷州半島的燈樓角出發,第二天下午3點才到達目的地白馬井。亞妮說,才800人啊?老頭說,那不會,我們是先遣部隊,後麵很快又跟著上了。第一批是我們40軍118師352團的,5天後43軍128師383團的加強營1千官兵坐了21艘木帆船從湛江硇州島出發,在文昌東北的赤水港和鹿馬嶺登陸了;再幾天後,我們師的加強團又在臨高角的紅牌港至玉包港、林詩港寬達20多公裏的海岸線上分散登陸了;最後43軍127師的加強團也在海口以東的新溪角和北灣港之間登陸了,全部加起來有一萬多人呢,很快就解放了海南島。

老頭說的津津有味兒,如果麵前能有幅大地圖讓他指點一下,就像個將軍了。

亞妮說,你怎麼會那麼清楚?你那時候不才16歲嗎?

老頭說,我這輩子就做了這件有意思的事,當然要搞搞清楚。

亞妮說,後來呢?後來你就一直保衛海島建設海島了?

剛剛還興致勃勃的老頭,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亞妮正詫異,琢磨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了,車上的其他遊客就陸續回來了,亞妮沒再追問。

接下來去鹿回頭。阿珊先給大家講了鹿回頭的故事,阿珊已不知多少遍的講過這個故事了,完全是機械的複述。亞妮想,像鹿回頭這樣的神話故事,實在太落伍了。對現代人來說,遠不如他們手機上的段子來得有趣。但既然來了,亞妮還是下車了,傻子一樣跟著眾人上去又下來。老頭也一聲不響的跟著,估計他的感受跟她差不多,味同嚼蠟。但亞妮注意到,那幾個成對兒的男女,還是很有興趣的在那兒逐一觀看並合影。連那對老夫妻也在象征愛情的雕塑下擺了個姿勢。亞妮想,是不是自己有問題啊?怎麼對美好的愛情故事這麼麻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