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被安排住在椰林灘大酒店,很漂亮,小樓前就有遊泳池,池水碧藍。四周全是蔥鬱的樹木,還有一株香氣濃鬱的白蘭花悄然開放。這一切讓亞妮心情舒暢啊。
亞妮仍被安排與那個40歲的女人同屋。也隻能如此啊。亞妮就主動和那個女人聊天,說,你們三個是同事嗎?女人說,是好朋友。亞妮打趣說,幹嗎不找個帥哥一起出來玩兒?女人說,男人麻煩。亞妮一聽這話,覺得這女人還有點兒意思。女人又說,我們三個都離婚了,就約著一起出來,聲討起男人來比較方便。
亞妮哈哈大笑,沒想到她這麼有趣。早知道早和她聊了。亞妮說,現在離婚的好像特別多呢。女人說,對。到處都是單身女人,成堆成堆的。亞妮說,離婚是男女一起離啊,為什麼單身女人特別多?女人說,男人離了很快就能再婚,他們如果在同輩人裏找不到合適的,還可以到下一代去找,範圍大得很,我們卻隻能往上一代找,老頭有什麼可挑的!再說男人再婚主要是為了解決生活問題,女人卻老想要感情,這就難上加難了。
亞妮感歎說,我說你們三個人老是嘻嘻哈哈的,原來說話這麼有趣!女人說,沒了男人的管束,我們就比較放肆。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這種女人就跟朽木一樣乏味?亞妮不好意思的說,你們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說,我41了。不過我還算個五星級的寡婦。亞妮好奇的問,怎麼講?女人說,諾,有錢,有房,沒孩子。亞妮打趣說,哈,那你可以好好挑一個再嫁了。女人說,上哪兒去挑啊?總不能上人家家去挑吧?亞妮說,那就打算“五星級”一輩子了?女人說,不會,若遇上個讓我動心的,我一樣昏頭,他隻要揮揮手我就跟他去天涯海角啦!
女人嘴裏忽然蹦出“天涯海角”,讓亞妮心裏怦怦兩下。
門外有人叫了。女人朝亞妮揮手說,晚上我們再聊。一下竄出門去,留下一個發怔的亞妮在門裏麵。
亞妮打開窗戶,海風吹拂,海浪翻卷,四周冥無人聲,夜色夢境一般包圍著亞妮,讓亞妮有些犯傻了。她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她想她什麼也不說,就讓他聽聽大海的聲音。如果他很急切的問她在哪兒,她就告訴他,如果他很淡漠,那她也不必多說什麼了。
但電話撥通後,兩種情況都不是,是第三種,無人接聽。鈴聲長時間的響著,響著,響著,一直響到斷為止。亞妮關了電話,覺得自己很無趣。
好在還有明天。亞妮安慰自己。
天涯海角。這就是天涯海角嗎?
大海,沙灘,礁石,遊人。與別處沒什麼兩樣。
亞妮站在那裏,看著刻有“天涯”和“海角”的兩塊大石頭,有些失望。在她的想象裏,天涯海角應該在天盡頭,至少應該有荒蕪蒼涼的感覺。可眼前的熱鬧景象,卻像個公園。人間煙火太濃了。當然,畢竟有海,海在那兒,讓她感覺好一些。
眾人跟在阿珊後麵,三三兩兩的往前走。老頭回身叫她跟上,她沒有應。她就是想脫離大隊人馬。看著他們的人群走遠,亞妮脫掉鞋,踩著沙子往海裏走。走到與遊人比較遠的地方,她拿出了手機,剛翻開蓋子,電話竟響鈴了!而且一看號碼,正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一瞬間,亞妮心裏又燃起了希望。
她輕輕喂了一聲。
耳邊立即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上來就解釋說,對不起啊,昨晚你打電話的時候我睡著了,晚飯的時候跟客戶談事情,多喝了一點兒。你找我?
亞妮忽然有些尷尬,說,我也沒什麼事。我在海邊,想讓你聽聽大海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說,嗨,大海的聲音啊,我聽過。你怎麼跑海邊去了?什麼海?這麼長時間沒你消息,我以為你出國了呢。
亞妮說,我在天涯海角。
熟悉的聲音說,天涯海角?海南島?怎麼想起跑那兒去了?開會?出差?你可真會享福,我是忙死了,忙得都長白頭發了,真想趕緊退休。
亞妮的心一點一點冷下來。看來他全忘了,一絲一毫也不記得了。或許不能叫忘,他從來就沒記住過,從來就沒打算記住過。更可能的是,當初那個約定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在他那裏不過是一句閑扯。但有一點亞妮不明白,在那次約定之後,他還給她打過電話的,說一年太長了,要求改成半年。是亞妮堅持一年的,還說一年後他40歲,四十不惑,來決定這樣的大事比較合適。
亞妮的沉默讓對方想起了什麼,他突然大聲說,噢,我想起來了,我是不是答應過你要一起去天涯海角啊?要死了,我全忘了。這一年實在是太忙了,一下上了幾個大項目。我老婆也在罵我,我連她今年的生日都忘了。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氣啊!
亞妮看著眼前的大海,鎮靜地說,哪兒有那麼多氣可生啊。我早料到你不會來的,我也是幾個朋友非拉我來。
對方說,噢。那我也要補過的。這樣,我還你一次歐洲遊怎麼樣?雙人遊,你隨便請誰去都行,我買單。你現在肯定不是一個人了吧?你這麼年輕漂亮,追求者少不了。
亞妮突然以玩笑的口吻大聲說,你怎麼可以醬紫嘛?怎麼可以把說好的事情忘了嘛?人家最討厭醬紫了!
對方笑了,如釋重負說,你還那麼調皮。年輕就是好。那就這樣啊,先說好了。我馬上還得開會,你回來給我打個電話。
亞妮關了手機。
關了手機的亞妮很想哇哇哭一場,難道不該嗎?可眼裏幹幹的,一點哭的意思都沒有。回到車上,老頭看了亞妮一眼,沒問什麼。亞妮也沒說話,她不想費勁兒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拿出防曬霜,慢慢往臉上塗抹。了了,這事總算了了,她背了整整一年。其實早可以放下的,是她自己一直不願放下。就像那個小和尚,見師傅背女人過河,心裏嘀咕不已。女人走後忍不住問,師傅,你怎麼可以背女人呢?老和尚說,怎麼,我都把她放下了,你還沒放下?許許多多的事情這樣的,放不下的隻是心境。
晚飯後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都三三兩兩的去了海邊。亞妮主動找到老頭說,嗨,老師傅,咱倆也到海邊去走走吧?老頭沒說話,點點頭,走在頭裏。亞妮就跟在他身後。
酒店離海灘很近,過條馬路就到了。到底是晚上,白天人聲鼎沸的景象已消失殆盡,海風和海浪重新複出。海灘上隻有少少的幾個人,且螞蟻一樣小。世界變得空曠,滿耳隻是海浪聲。海浪趁著夜色一次次湧上來,又一次次退下去,一次次退下去,又一次次湧上來,它在追求沙灘嗎?沙灘拒絕了它嗎?
亞妮脫了鞋,卷起褲腳,一直走進海裏。海水漫上腳背,漫過腳踝。據說人類的起源有多種可能,最傳統的說法是猴子,還有一種是魚。亞妮比較認同魚,她希望自己的前世是魚,而且是海裏的魚,終日與海水相親相愛。不行走,不思考,也不哭泣。
眼淚說出來就出來了,趁著夜色。她蹲下身,捧起海水在臉上胡弄了兩把。滿嘴鹹澀的滋味兒,不知是眼淚還是海水。亞妮回頭,見老頭在海灘上坐著,她也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不管願不願意承認,白天那個電話還是把她給悶住了。
一老一少都沉默著。
還是亞妮先開口,說,我這次來海南,其實是為了一個約定。
老頭看她一眼,嗯了一聲。
亞妮說,一年前我愛上一個男人,非常愛。可我們中間有很多障礙,很難真正的走到一起。因為,他是個有婦之夫。
亞妮看老頭一眼,老頭很平常,沒有大驚小怪的樣子。
亞妮轉向大海開始講述:我離不開他,又得不到他,非常痛苦。有一天我過生日,他沒有來,我一個人喝了酒以後大哭,打電話給他,要他立刻作出決定,要麼我,要麼對方。他說他沒法抉擇。後來我說,那這樣,我給你一年的時間,也給自己一年的時間,一年後如果我們彼此都覺得離不開對方,我們就一起去天涯海角。
老頭又看她一眼。
亞妮說,這一年,我一直忍著不和他聯係,想把他忘了。好多次電話都撥通了,我又放下,好多次走到他們公司樓下了,我又離開。我知道時間是可怕的,會改變一切的,可心裏總還存著一線希望。我想我們是那麼相愛啊!難道一種深入骨髓刻入生命的愛,也會說沒就沒嗎?它就不能和生命一起共存亡嗎?一年後的今天,就是今天,我終於到了天涯海角。我站在海邊給他打電話,他竟然忘得一幹二淨!這都罷了,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說他要彌補我,讓我和別的男人去什麼歐洲遊!太可笑了!太滑稽了!我靠,他把我當什麼了?
亞妮情緒激動,髒話都出來了。老頭仍一言不發。
亞妮說,你說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不把感情當回事?他是輕蔑我還是輕蔑他自己?我真懷疑一年前我愛的那個人是他!你說呢?老師傅,我想聽聽你說!你說男人是不是動物啊?怎麼會這麼冷酷啊?你說,老師傅,你說!
亞妮就像在逼老頭表態似的。
老頭惶惶的,咕嚕了一句,那是他不對。
亞妮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心裏頓時輕鬆許多。
老頭見她笑了,也跟著笑了,又加了句,他不該忘的。
亞妮由衷的說,老師傅,你真好!
老頭孩子似的不安,說,我好什麼,我不好。
亞妮望著黑漆漆的大海,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會把這麼隱秘的情感,講給這麼陌生的一個老頭聽了。不過講過之後她覺得,老頭是最合適的傾聽者了。她長長的舒了口氣,說,老師傅,你也給我講講你的事兒吧。
老頭沒說話。
亞妮說,講嘛,就算對我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嘛。老頭說,你真要聽?亞妮說,當然了。老頭悶了一會兒,說,其實我這幾天一直都在猶豫要不要給你講。亞妮說,講吧講吧,有什麼啊,我不會煩的。老頭說,這些事我跟誰都沒講過,我也沒人可講。我……不敢講……以前我來海南,除了烈士陵園哪兒都不去,沒有錢,也沒有心情。一上島我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但這次不一樣了,這一次……我還是從頭給你講吧。
亞妮輕輕嗯了一聲,抱住雙腿,將下巴放在膝蓋上。
老頭說,50年春天我們登島以後,很快就完成了戰鬥任務,沒多久整個海南島都解放了。我們部隊就駐紮在海口。那時我16歲,是連裏最小的兵。
有點兒枯燥。但亞妮為了表示自己在認真聽,說,16歲,好小啊,比我還小8歲呢。
老頭說,當了兵,也不覺得自己小了。但我們班長還是特別關照我,他總像個老大哥似的,沒事兒還喜歡擼擼我的腦袋……有一天我們班擦槍,就是這個時候,五月,我們在樹蔭下麵,我擦了我那支漢陽造之後,又去擦連長的手槍。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槍裏有顆子彈,突然就走火了,砰的一聲,剛好擊中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