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妮想樂,老頭竟然編這樣的故事哄她。她的嘴巴都咧開了,但一瞬間,她意識到這是真的!老頭不可能編這樣的故事給她聽!她呆住了。
老頭繼續講,語氣照舊:槍響之後,我一看班長從小凳子上歪下身去,就傻了。像做夢一樣看著大家圍上去,喊班長。後來大家把班長放上擔架送醫院。我跟著擔架跑,一邊跑一邊哭。我說班長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啊?我就是這麼喊的。但班長還是死了,在去醫院的路上就咽氣了。死之前他看著我說,不要為難小秦,他還是個孩兒。又說,我本來答應這個春節回去陪老娘守歲的……我哭著跟他說,班長,我去!我去陪老娘!班長聽見我的話了,他臉上有一點兒笑的表情……我想他是同意了。
亞妮依然傻呆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沒有不絕於耳的海浪聲,她會以為自己在做夢。盡管她看不清老頭的麵部表情,她還是死死的盯著他,盯著那個發出可怕聲音的頭顱。夜很暗,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充斥世界的隻有聲音:老頭的講述聲和海浪的翻卷聲。它們都是巨大的,轟轟烈烈的,互相淹沒。
老頭說,部隊上尊重班長的意思,沒有處分我,但年底就讓我退伍了,退伍的時候我當兵剛一年,差2個月才滿17歲。我沒有回江蘇,先去了班長的老家。我的班長是黑龍江黑河人,我們部隊大部分都是東北兵,隻有我這樣剛入伍的是南方兵。我想我得替班長陪他老母親過年,我答應了班長的。走了好些天,我才走到班長的老家。到他家我就病了,凍的。從小到大我沒被這麼凍過,凍得我直淌眼淚,到屯裏就發高燒。班長的母親心疼得不行,每天在熱抗上守著我,一會熬薑湯,一會兒給炕裏添柴火。那時她已經知道他兒子死了,但她不知道和我有關係。部隊上通知說她的兒子犧牲了,是烈士。我還見到了班長的媳婦,還有他們3歲的兒子。看著他們祖孫三代,一個沒了兒,一個沒了夫,一個沒了爹,我心裏難過得要命,我想我把班長一家都毀了。我怎麼做都無法彌補了。
亞妮說,可你不是有意的,班長都說了不怪你。
老頭說,從那以後,我每年春節都去班長家,每次去差不多都要病一場。他們一家已經把我當家人了,母親叫我老兒子,班長媳婦叫我他弟,班長兒子叫我叔。他們還動員我把戶口遷過去跟他們過。我說我怕冷,受不了。其實我是怕他們有一天知道真相……就這麼過了差不多二十年,全屯的人都知道他們家在江蘇有個親戚,還經常讓我捎點兒絲綢被麵什麼的。後來班長的母親去世了,是70年。我參加完老人的葬禮又來了趟海南,坐的火車,和好多大串連的紅衛兵擠在一起,火車還是擱在船上運過海的呢。我到班長的墓前告訴他,娘走了,去他那邊了,他們可以團聚了。73歲,也算高壽。我還告訴班長,娘去世前的每一個年三十,我都是和她一起守歲的,沒有讓她老人家孤單,叫他放心。我還說,他兒子也結婚了,他有兒媳婦了,還有孫子!多好,他都當爺爺了!說真的,我打心眼裏為班長高興。我在墓地喝了點兒酒,喝高了,就在墓地裏睡了一晚上……
亞妮覺得鼻子發酸。過了一會兒說,那個時候你也三十多了吧?
老頭說,可不是,我三十七啦。年輕時我也娶過一次媳婦,後來跑了,她嫌我總不和她一起過年。我叫她跟我去東北她又不去。跑就跑吧。她咋能整明白我的心思呢,跟我在一起也是兩條心。老人走後,我就沒再去他們家過年了。別說,還挺不習慣的。他們也惦記我,老給我寄包裹,黑木耳啊,香菇啊。真成親戚了。
老頭說,前些日子我收到信,是班長兒子寫的,他也是個50多歲的人了,他說他老娘病得快不行了,想再見我一麵,我就去了。我見到老嫂子時,她講話都費勁兒了。但她還是把孩子們叫開,說要單獨和我拉拉話。
老頭停止了講述。
亞妮沒有追問,等著。大海的歎息聲響徹天地。
老頭又講了:老嫂子跟我說,她有件事一直想告訴我,會一直沒說,現在非說不可了,她不想帶進棺材裏。她說其實她和她婆婆早就知道班長是怎麼死的了,早就知道我為什麼總上他們家去過年了。她們不怨恨我,班長說了,你還是個孩兒。但他們一直不願把這事情說穿,是怕我知道後不再去了。我一聽就哭了,我拉著老嫂子的手說,其實你們說了我也會去的啊,我答應了班長的啊……老嫂子說,他叔,你是個好人。你聽聽,老嫂子說我是個好人……
老頭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哇哇哇的,仰臉對著夜空: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罪人啊,老嫂子她說我是個好人……是個好人呐……
亞妮不知所措,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老頭如此哭泣。父親的眼淚她是見過的,但隻是盈在眼眶裏,無聲無息。她抬起手,想拍拍老頭的肩,終於沒拍下去,自己的眼淚卻跟著下來了。她拿出紙巾來,老頭沒接,任臉上淚水洶湧彭湃。亞妮忽然想,一定有許多許多的老人這樣哭泣過,不然老淚縱橫這個詞是怎麼來的?
她起身,拉起老頭說,走吧,我們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亞妮拖著箱子走出賓館,天氣晴朗,猶如她的心境。她主動跟同行的好幾個人打了招呼。最後一天啦!新鮮明亮的陽光照耀著天地,也照耀著她。她高聲而又清脆的叫了聲阿珊:
阿珊,我們今天回海口嗎?
阿珊說,是,今天回海口。
上車後,亞妮依然走到最後的位置坐下,依然從窗口看大家陸續走出來,放行李,上車,跟第一天的情形那麼相似。她已經想好了,見到老頭後,她要告訴他,她也覺得他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她還要告訴他,她以後會去看他的,也把他當個親戚。
可是,全部人都坐好了,亞妮身邊還空著。
好像影碟倒帶了,又回到了開頭。
不過這回不用念名單,阿珊就知道少了誰,所有人都知道少了誰。
好在沒有人不耐煩,大家都沉默著,連那個“醬紫”小丫頭也一聲不響。也許他們不是在等人,是在延長自己的旅程?
阿珊下車去了,一會兒,又上車來,身後沒有跟人。
秦祥貴同誌上哪兒去了?亞妮想,難道他不辭而別了嗎?要永遠留在這個島上了嗎?
2004年5月寫於成都北較場
(短篇小說)
一條毛毯的閱曆
毛毯生於英格蘭。時間大約是上個世紀初,即20世紀初。
一個年輕的英格蘭姑娘愛上了一個同樣年輕的英格蘭小夥兒,當然,小夥子也愛她。兩人甜甜蜜蜜,我的眼裏隻有你,你的眼裏隻有我,讓周圍的人都感歎羨慕。但他們還不能結婚。並是家人反對,也不是有第三者,而是小夥子要離開家鄉去倫敦讀書,姑娘隻能等他學成歸來再完婚。在等待的日子裏,姑娘的思念像野草一樣瘋長,盡管她是個含蓄的姑娘,也很難克製不讓自己的感情流露。母親見她神思恍惚,茶飯不香,就說,孩子,我來教你編織吧,這樣你既可以利用這個時間準備嫁妝,也可以打發難捱的光陰。
姑娘家鄉的婦女都很善於編織,家裏的窗簾被單桌布都出自她們的手。姑娘就在母親手把手地教導下學起了編織。
起初她隻是為了打發時間,排遣思念,忽然有一天她想,我為他織一條毛毯吧,讓他日日夜夜地蓋在身上,替我溫暖他陪伴他。這麼一想她立即就有了熱情。她選了英格蘭最好的羊毛,選了最密最美的圖案,開始為她的愛情編織。她沒日沒夜地織著,日子不再難熬,所有的愛所有的情,絲絲縷縷都織進了毛毯裏。當她的心上人學成歸來時,一條世界上最美最暖和的毛毯就誕生了,姑娘帶著毛毯嫁給了她的心上人。
這就是毛毯的出身。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不簡單。它畢竟是與眾不同的。
婚後的日子沒什麼可說的,毛毯親眼目睹兩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小夥子在倫敦大學裏教書,姑娘為他操持家務養育孩子。這樣就到了30年代,他們都已經人到中年了,為了便於講述,我們就叫他們傑克和珍妮吧,因為他們的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毛毯。此時的毛毯已是個上了些歲數的毛毯了。
在傑克教的學生裏,有一個來自中國,他是專門來留洋學習法律的,傑克是法學教授。傑克挺喜歡這個中國學生,除了勤奮好學之外,他的神秘而遙遠的國度也讓他感興趣。沒事的時候,他會把他請到自己家來,喝下午茶,聽他聊聊中國,聊聊那個遙遠的東方民族。時間長了,珍妮也認識了這個中國學生。中國學生叫什麼呢,他的名字也不重要,本文的主人公是毛毯。我們就叫他吳祖德吧,那個時代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
吳祖德喜歡被邀請去傑克的家,除了喜歡喝珍妮燒的下午茶,就是喜歡看到他們夫妻之間那種和諧溫暖的關係。在有一個喝下午茶的日子裏,吳祖德就聽到了關於愛情毛毯的故事,當然是傑克講給他聽的。傑克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那條毛毯。他有關節炎,英格蘭多雨的氣候常讓他的關節疼痛。珍妮在一旁含羞地聽著,偶爾補充兩句。雨後的陽光照進客廳,讓這個故事更加充滿了溫馨和愛意,也讓吳祖德在心裏暗下決心,回國後,就和等待自己多年的未婚妻結婚,也像他們一樣恩愛生活。
就在吳祖德即將完成學業返回祖國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傑克和珍妮的小女兒蘇珊,吃過飯從餐廳跑出來時,忽然跌倒站不起來了,臉色蒼白呼吸困難。珍妮一見情況不好,大聲喊著傑克,要把蘇珊送到醫院去。不想傑克背上蘇珊後,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了,他的關節像折斷了一樣。正在這個時候吳祖德來了,或許是天意,他因為要離開英格蘭有些難過,想來和他們聊聊。他立即將蘇珊背下樓,那天天氣糟透了,叫不到計程車,吳祖德就背著蘇珊奔跑,一直跑到醫院。等珍妮攙扶著傑克隨後趕到時,蘇珊已在醫生的搶救下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說幸好送得及時。
吳祖德離開英格蘭那天,珍妮一定要把家裏的一套祖傳銀餐具送給他,以表達他們對他救女兒一命的深深謝意。吳祖德堅持不受,這禮物實在太重了。可珍妮堅持要送。
後來吳祖德說,如果你們實在要送,就把那條毛毯送給我吧。珍妮說,可那是一條舊毛毯了,我們用了10多年了。吳祖德說,在我看來那是最珍貴的,我把它帶在身邊,會永遠記住你們,記住你們美麗的愛情。
傑克和珍妮當然答應了,立即將他們的愛情毛毯送給了這位對他們有救命之恩的中國學生。
毛毯來到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