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向英帶著對毛毯的掛念整理自己的床鋪時,他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他的毛毯,毛毯正躺在對麵那張張鋼絲床上呢。還是那麼安詳,那麼有光澤。母親親手鑲上去的緞子邊兒,安分地圍繞在毛毯四周。他忍不住“啊”了一聲,對麵鋼絲床的主人聽見他的啊聲猛地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有一瞬間的靜默。吳向英把下麵那句話吞了下去:那不是我的毛毯嗎?他是等著對麵那個人問:你怎麼啦?他便可以說,你是不是拿錯東西了?那毛毯是我的。但對麵那個人立即把目光挪開了,繼續整理他的床鋪。

吳向英不知該怎麼辦,他呆在那兒。挨著他鋪位的一個技術員問他,你怎麼啦?吳向英一瞬間本能地想,不能公開說這事,那個同事會難堪的。於是他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說,沒什麼,沒什麼。他說的時候,眼睛仍一直盯著那人。他想,他一定明白毛毯是我的了,也許他現在不好意思還我,等一會兒會悄悄還我的。他若像沒事兒一樣悄悄把毛毯放在我的床上,我也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放下行李他們就去吃飯,然後是開會,講形勢和任務,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帳篷裏。一進帳篷吳向英就發現,毛毯已經不見了,對麵的鋼絲床上和他一樣,隻有一床軍用被和一件軍大衣。而對麵那個人,看見他也若無其事了。

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剛才出現的是幻覺?不可能啊,他親眼看見毛毯在那兒的,他不會認錯的,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毛毯。再說了,他也親眼看見了對麵那個人不安的眼神,有慌張,有羞愧。

可現在,“對麵那個人”卻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一言不發,拉開被子倒頭就睡。吳向英也隻好睡了。他想,他總要拿出來的,他藏不住的,等他再拿出來的時候,我一定要直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根本無暇顧及毛毯的日子。他們所在的部隊,擔負著守護和維修大寧河大橋的任務。大寧河橋是朝鮮最重要的金義線上的一座大橋,它的暢通關係到整個金義線的暢通。當然,敵人也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說守護是不現實的,敵機天天轟炸,根本不可能守護,他們隻能是不斷地搶修,不斷地和轟炸搶速度。敵機上午炸他們下午修,敵機下午炸他們夜裏修,總之堅決不讓這條重要的交通線中斷。

有一天下午他們正在搶修時,敵機突然來轟炸了,因為當天上午已經炸過一次了,所以大家絲毫沒有準備,一發發炮彈呼嘯而至,在工地上四處開花,狼煙四起,震耳欲聾。正在工地上指揮搶修的師長大喊了一聲:“大家快臥倒!”吳向英一時有些慌神兒了,他奔跑著想找個隱蔽的地方臥倒,卻覺得哪兒都不安全。慌亂中有個人衝過來猛地撲上來,將他按倒在地。剛剛倒地,一發炮彈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炸開了,他若再跑兩步,就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敵機離去後他驚魂未定地起身,發現把他按倒在地那個人,竟是他“對麵那個人”,即那個拿走他毛毯的人。他稍稍楞了一下,即連連說,謝謝你了!謝謝你了!但“對麵那個人”什麼也沒說,隻是拍拍自己頭上的塵土,就走開了。

吳向英從此不再想他的毛毯了。他想,毛毯是當年父親救了別人而得,如今他救了我他也該得。他就是不拿走我也該送給他。他甚至想對對麵那個人說,你拿出來用吧,就算我送給你了。我不會怪你的,朝鮮多冷啊,多需要毛毯啊。

但他不能說,他也說不出口。他說了,不是等於指認他是賊嗎?他想,他對他最好的報答,就是對此事永遠緘默。他就緘默,並且在對他的態度上體現出了他對此事認可的態度。可“對麵那個人”沒有任何表示。他既不用毛毯,也不談有關毛毯的任何話題。吳向英很奇怪,他把毛毯藏到哪裏去了?他們每個人就那麼點兒放私人物品地地方。難道他把他扔了?不會吧?

吳向英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這些私事。戰鬥越來越激烈了,敵機對大寧河橋的轟炸也越來越厲害了。他們企圖中斷這條重要的運輸線,不讓後方的物資送的前方去。但有鐵道兵守在那裏,這企圖就成了妄想。

為了大橋隨時能夠通行,吳向英和戰友們日夜奮戰,個個都熬紅了眼。他們針鋒相對,在大寧江的正橋旁,修了三座便橋,還有一座浮橋。這樣即使正橋一時難以修通,開往前方的汽車依然可以通過三座便橋或者水下浮橋暢通無阻。那真是一條打不垮、炸不爛的鋼鐵運輸線了。美國的媒體感歎說:“美國和其他盟軍的飛機一直在轟炸共產黨的運輸係統,但北朝鮮仍有火車在行駛……坦白地說,他們是世界上最堅決的建設鐵路的人。”

轟炸不見效,敵人又換了一種方式,投擲細菌彈,用以殺傷這些“最堅決的鐵路建設者”。於是第二年春天,吳向英又一次遭遇險情:他被美軍飛機投下的細菌彈染上了斑疹傷寒。這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傳染病,他病得不輕,立即被送到了師醫院。在醫院裏他整日昏迷不醒,高燒不止。在高燒燒到神情迷亂的時候,他隱約覺得有很多同誌來看他,其中也有“對麵那個人“。他似乎還給他蓋上了毯子。是那床英格蘭毛毯嗎?他不能確定。他好象還對他說了“對不起”,“請原諒“之類的話……

後來他終於蘇醒過來了。

蘇醒過來是早上,他感覺自己睡了很長的覺,神清氣爽。醫生走過來笑眯眯地說,謔,小夥子,你終於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去摸過閻王鼻子了?他很詫異,說我怎麼啦?我生病了嗎?醫生說,你豈止是生病,你中了細菌彈,已經昏睡了7天7夜。

他一看牆上的日曆,啊,果然是這樣,他記得他上工地那天是4月22日,現在已是5月1日了。他一下感覺到醒來是多麼好,活著是多麼好。他發現自己身上的確蓋著毛毯,而且是兩床,當然都是草綠色的軍毯。醫生說是他的同事們給他拿來的,昏迷中的他總是發抖,打擺。他想會是誰的呢?一種直覺告訴他,是“對麵那個人”。

吳向英已經有些同情他了。你說為了一床不能用的毛毯,背多大的包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