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英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才徹底康複。他急著想回到工地上去。他知道那裏非常繁忙,非常需要人手。他不能再躺在這裏了。

不想就在他即將出院的那天,“對麵那個人”也染上了同樣的斑疹傷寒,被送進了醫院,而且病情比他還重。醫生找到吳向英,說,我們要從你身上抽5毫升的血,因為你的血已經有免疫力了。把你的血輸給你的戰友,他就會很快康複。吳向英爽快地伸出了胳膊,能用自己的血救活戰友,他一百個願意。

果然,他的血輸給“對麵那個人”後,“對麵那個人”很快蘇醒了過來。昏迷的時間比吳向英少了整整5天。真是有效。吳向英放心地返回了部隊。沒過多久,對麵那個人也出院了,他們又一起戰鬥,共生死,共患難。毛毯在這樣的生死患難之間已經化為烏有了。

兩年後的1953年7月,朝鮮的戰火終於停息,停戰談判開了。

吳向英和戰友們聞之欣喜若狂,立即在帳篷裏開起了慶祝會。吳向英借著酒勁兒,終於找到“對麵那個人”說了他一直想說的話。他說咱們是生死患難的戰友,沒有什麼事兒可以影響咱們之間的感情。你不必再背什麼包袱,我都理解。

“對麵那個人”眼圈紅了,依然什麼話也沒說,隻是仰頭喝下了那杯酒。

誌願軍大部隊開始陸續回國了。但吳向英他們還不能走,他們要把炸毀的鐵路修好,把炸斷的橋修好,幫助朝鮮人民重建家園。最重要的是,他們首先要把大寧江橋修好。他們已接到命令,要讓和談代表團從正橋上經過,前往板門店去談判。和談的重要性,和談代表的重要性,都要求他們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大橋修通。而當時的大寧江經過反反複複的轟炸,已被破壞得不像個樣子了,幾乎需要重建。即使不重建,恢複通車起碼也得一年半載,至少得兩三個月。但上級給他們的時間卻是10天,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時間。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吳向英他們不可能去向上級申訴困難,也不可能說我幹多少算多少。他們隻能是埋頭苦幹,沒日沒夜地幹。時值7月,正是洪水泛濫時期,給搶修工作又帶來了新的困難。而吳向英的身體自染過斑疹傷寒後一直不太好,時常咳嗽,頭疼。在連續工作了三天三夜都無法睡覺的情況下,他再次病倒了,發著高燒。但他不敢躺下,一直在工地上堅持著。

“對麵那個人”也和他一樣,眼睛熬得血紅,胡子拉嚓,嘴角起泡,走路人都在打飄。

但誰也不敢休息,誰都心急如焚。和談代表團的專列已經到了距大寧江橋最近的一個車站了,他們就在那裏等著他們把橋修通,等著過橋。為此周恩來總理親自打電話來過問此事,到底能不能按時通車?讓大家的壓力更大了。但越急越出亂,由於長時間不能休息,大家的頭腦已近崩潰,吳向英和“對麵那個人”還有一些別的技術員,都因為過度疲勞,先後在工作中發生了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計算錯誤,以至又延誤了一些時間。

不管怎麼說,他們終於在第11天的時候,把橋修通了。

當看著和談代表的專列從橋上經過,前往板門店談判時,吳向英再也堅持不住了,一頭栽倒在地,他徹底垮了,心力衰竭,人事不醒。昏迷之前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們總算把橋修通了。

但他卻不知道,由於他們完成任務的時間比上級交給的時間晚了24個小時,上級還是要處分他們。討論處分時,師長政委和其他領導都帶頭承擔,每人分擔了幾小時。負責橋梁的吳向英由於計算錯誤,也須分擔兩小時。

這時,“對麵那個人”站起來情緒激動地說,吳工程師為了完成任務已經累倒了,現在仍昏迷不醒,生命都有危險,你們還忍心處分他?

大家都沉默著。

他又說,如果一定要分擔,那就把他那兩小時算到我身上。

師長不同意,大家也都不忍,因為他已經承擔了兩小時,再多承擔的話,處分就會從警告升為記大過。

這樣,吳向英在昏迷中被處以警告一次。但他沒有難過,一點兒也沒有。因為他沒有機會難過了,他再也沒有醒來,就這樣去世了。他是死在崗位上的,也是死在戰場上的,他因此被追認為烈士。有處分的烈士也是烈士。

追悼會上,“對麵那個人”突然放聲大哭,他撲在吳向英的遺像前邊哭邊說著什麼,沒人聽清。好在大家都很難過,也沒注意去聽。大家還想,他特別難過,是不是因為他身上留著吳向英的血?

在整理吳向英的遺物時,人們發現了那床毛毯。毛毯就放在放衣服的紙箱上麵。大家很奇怪,從沒見他用過,即使是在他身體不好,生病的時候,他也沒拿出來蓋過。那他帶來幹什麼呢?疑惑無人解答,大家也就沒再去追究。組織上還得知,吳向英除了鄉下的妹妹已沒有親人了,他還沒來得及結婚。於是毛毯和其他物品一起,作為遺物寄回給了老家的妹妹。

吳向英的離去,使“對麵那個人”成為了故事的主角,但故事也到了尾聲,我想我就沒必要再說出他的名字了。還是繼續叫他“對麵那個人吧”。

“對麵那個人”回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吳向英的老家看望他的妹妹。他這才知道,由於地主出身的緣故,已經26歲的妹妹吳念英一直未嫁,成了村裏的老姑娘,而且生活得很不好。哥哥的犧牲又給了她更大的打擊,她在這個世上已沒有親人了。

“對麵那個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向吳念英求婚了。而一直想念哥哥的吳念英見到哥哥的戰友分外親切,也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樣吳念英就來到了部隊,做了隨軍家屬,同時也享受到了作為一個烈士妹妹應有的榮譽。

隨同她出嫁的,是那床毛毯。它見證了三次婚姻、遊曆了三個國度。你不能不承認,它是一床閱曆豐富的毛毯。

2002年12月,成都北較場

(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