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搭車記

一到明亮耀眼的陽光下,我就有些蒙。我說的這種蒙是略略有些快感的眩暈,這個時候誰提出什麼建議我都會點頭,都會跟上。所以,當我們站在貢嘎兵站的大門口,同行的老石建議說,與其在這兒等,不如搭車去林芝時,我立馬就說,好啊好啊。

那天的陽光真是很燦爛。

是五月的陽光。

是五月西藏的陽光。

我們的運氣還真不錯,一輛三菱越野車正好要去林芝,車上有兩個空位。我們經人介紹找到了車主,是位副旅長,剛在軍區開完會,要回林芝部隊去。副旅長很痛快地答應了我們的請求,說那麼長的旅途,有我們同行正好做伴。

司機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看,大概不十分情願,但又沒有發言權。我們兩個就迅速跑回兵站去收拾東西。應該說我不是個磨蹭的女人,但女人畢竟是女人,我正好在倒黴呢,不得不再上趟廁所。這麼一折騰,耽誤了大約半小時。等我們坐上車時,司機已老大不高興了。我假裝沒看見,反正不是我帶車。

終於出發了。副旅長坐前麵,我和老石坐後麵。

正合適。車是好車,司機也是老司機,所以一路平穩地飛馳。離開貢嘎兵站沒多久就進入了山南地區。五月的山南,有嫩黃的油菜花,有墨綠的青稞地,在嫩黃與墨綠的背後,是褐色的堅硬的綿延不絕的山脈,當反差如此大的它們同在一個天空下時,你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你會覺得它們很和諧,如同兄妹。

天空如洗,陽光清澈,汽車在路上飛馳。

不過所有這些動人的景色和感受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它們早巳印在我心底,是知己,不用老盯著看的。老石倒是頭一回來,我本想跟他說點兒什麼,渲染渲染,過過嘴癮,可一想人家有眼,而且是四眼,四眼都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呢,我想我不必多嘴了。

我開始和副旅長聊天。此行我們就是去他們旅采訪,我想做—些先期的感性的了解。副旅長伺我跑過西藏哪些地方,我一一道來,他聽了誇獎道,沒想到你能跑那麼多地方,真不簡單。我嘴上謙虛,心裏也就暗暗有些得意。

得意歸得意,我也沒忘了自己的任務,我說你們這次施工收獲很大吧。副旅長說,大得很哪,你看看我這張臉就知道了。我笑。剛見麵我就發現了,他的臉不但黑,而且還有些花,一看就知道蛻過不隻一層皮。他們旅半個月前剛從蘭西拉光纜施工現場撤回來,他是帶隊領導之一。我說,很辛苦吧?他笑笑說,我們每個人都扔了不少肉在唐古拉山上。我扔了十斤,旅長扔了八斤。旅長本來肉就不多,這下更瘦了。這時司機插話說,我都瘦了五斤呢。副旅長說,你個壯小夥子,怎麼也瘦那麼多?不應該啊。司機沒再說話。

副旅長又說,我們辛苦都沒什麼,當兵的嘛。就是拖累了女人。有好多家屬不知道部隊有任務,帶著孩子進來探親了,剛到沒兩天部隊就開拔了,隻好把她們全丟在營區裏。等我們完成任務回來,人家的探親假也差不多到期了。

老石大概風景看得差不多了,插話說,到時候我們也可以采訪一下那些女人。我說,那現在完成了任務,你們該好好休息一下了,補償補償老婆孩子。副旅長說,不行啊,訓練馬上就開始了。不能因為施工讓訓練打折扣。我本來該探家的,也走不了了。

一隻碩大的灰兔從我們車前竄過,我問副旅長,聽說你們施工的時候遇見不少小動物?副旅長說,對啊,晚上常有小動物光顧我們帳篷。我們事先跟戰士都進行過教育了,所以戰士們也就敲敲東西把它們嚇跑了事。有狐狸、野兔,好像還有獾。老石感歎說,那樣海拔高寒冷的地方,小動物也能生存啊。副旅長說,西藏這個地方是很神奇的,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都能發生。我說,是不是光纜修好了,以後西藏也可以打手機了?副旅長說,對啊,以後西藏也可以打手機了。

我真覺得難以想象,在這高高的世界屋脊上,以後也可以隨時和家裏通電話了。我記得我第一次進藏的時候,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就打了一次電話,實在是太難要通了。後來有了衛星電話,也很難撥通,通話時還有很大的回聲,好像誰在學你說話。所以西藏的電話機使用頻率最高的,是那個重撥鍵,因為沒有人一次撥號成功過,你輸入一個號碼後就反反複複按重撥吧,按通為止。有最高紀錄的,大約按了一個多小時才按通。所以誰要去打電話,就得拿出半天的時間來,再加上十二萬分的耐心。

我說了感慨後,副旅長點頭讚同,他說,明年就好了,明年就可以打光纜電話了,還可以打手機呢。

很快,平穩的柏油路讓我們走完了,開始進入沙石路,也就是搓板路。你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我們坐在車上的感覺了,全身止不住地顛抖。但司機還是把車開得飛快,車窗外塵土飛揚,都看不見路了。還好車子的密封性能好,灰塵進不來。想當初我坐北京吉普下部隊時,在車裏麵包著頭巾也擋不住那一臉的灰。現在真是今非昔比了。

一陣猛烈的顛簸,把我整個人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副旅長提醒說,小李,別太快了,慢點兒。原來司機姓李。小李不說話,但速度稍稍慢了些。我想這小李一定是個急性子。

遠遠地,我看見路邊有個人,揚手揮舞著,大概想搭車。車近了,我看出是個藏民,手裏還提著個麻袋。副旅長用征詢的口氣說,讓他上嗎?小李說,不行吧。副旅長就沒再堅持。我有些疑惑,我知道,一般來說,軍車是不隨便搭人的,副旅長怎麼會有這個念頭?我把我的疑惑說了。副旅長說,對,我也知道,但看到這個藏民小夥子我就覺得挺親的。我開玩笑說,你沒和藏族同胞聯姻吧?副旅長也笑,說沒有,我那口子是老家的。

如果小李不再說話,可能也就沒事了。小李卻偏偏又來了句不太中聽的話。副旅長不高興了,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你生活在這裏怎麼還能嫌棄這裏呢?小李不再吭聲了。副旅長明顯地有些不快。老石看出來了,趕緊調和氣氛,說,我聽人家講了一個藏族老鄉搭車的故事,說那老鄉拿了瓶啤酒在車上,用牙齒咬瓶蓋時,正好車子顛簸,一下子把瓶蓋給顛到嗓子眼裏卡住了。司機一看,嚇得趕緊開車往醫院跑,快到醫院時又猛地一顛,把瓶蓋給顛出來了。

我們幾個都樂了,副旅長也忍不住笑了。副旅長說,這是你們作家編的吧?

老石不置可否,隻扶著他的眼鏡笑。每次車顛的時候他第一動作就是扶眼鏡。氣氛算是緩和了。副旅長說,我也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副旅長說,我當戰士的時候,有一次去執行任務,讓一個藏族青年做向導。可那天我們走得太遠了,迷路了,連那個藏族小夥子也找不著路了。本來我們和他就有些隔膜,一看他帶錯了路,就更不高興了。後來我們帶的幹糧吃光了,餓得不行,小夥子給我們吃他的糌粑和牛肉幹,我們不要,再後來我們就餓昏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看見藏族小夥子正跪在我身邊朝我笑呢。原來是他一口口地嚼碎糌粑牛肉幹,再依次喂到我們三個人嘴裏,把我們救活的。可我們醒來沒一會兒,他卻晃了兩晃倒地了。原來他光顧著救我們,自己沒吃東西,也餓昏了,於是我們三個人又開始反過來救他,一口口地喂他糌粑和牛肉,再把他救過來。後來我們四個人互相攙扶著,終於找到了營區。打那以後,我們三個和他的感情特別好,每次外出睡覺時都爭著讓他上自己的帳篷來。

我明白了。心裏有感動也有愧意。老實說,我跑了西藏那麼多次,還談不上對藏族同胞有什麼感情。畢竟我隻是個過客。老石說,你們這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副旅長說,對,生死之交。小李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穩穩地開著車,沒有說話。

車到加查山下,已經是十二點半了。我是個不經餓的人,一餓就胃疼,於是我問,咱們什麼時候吃午飯?副旅長聽出了我的意思,說,餓了?我解釋說,我想等會兒開始翻山就吃不成了,等翻過山去再吃恐怕得下午三點了。副旅長說,那咱們就先吃。

一直沒說話的小李說,車後麵有餅幹和礦泉水,還有水果。我聽出小李不想停車,就說,那也行,先吃點兒餅幹墊墊。副旅長說,算了,咱們還是停車吃飯吧,別讓兩個作家餓著了。小李沒再說話。副旅長說,就在前麵那個“一碗香”停吧。我不再說話。其實我想吃飯都不是最主要的,我也曾經一整天靠吃幹糧趕路過,最主要的是我想上廁所,有什麼辦法呢。

小李很快就把車停下了,路邊有個獨獨的小飯館,門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一碗香”。我們下車,陽光更耀眼了,讓人不敢把眼睜大了。路邊還有兩輛車,也是吃飯的。大概和我們一樣,吃了飯翻山。也或者是剛下山吃飯。

我走進小飯館,老板娘熱情地迎上來招呼我們,說,吃啥子?我一聽,四川話,連忙也用四川話說,喲,老鄉嘛。老板娘笑笑,並無驚喜。我說,我是成都的,你是哪裏的?老板娘說,宜賓的。副旅長說,這兒一路上開飯館的都是四川人。怪不得呢,老板娘對我這個成都人無所謂,老鄉太多了,麻木了。

我們坐下後,副旅長小聲跟我說,這個女老板很有意思,你們作家肯定會感興趣。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副旅長說,她姐夫是個軍人,她姐姐第一次進藏探親時有些害怕,就讓她陪著,沒想到她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不願走了。先是在拉薩打工,後來她姐夫退伍回去了,她就索性在這裏開起了飯館。一開五年。現在她丈夫也來了,一家人經營,生意很不錯。我說,是嗎?很傳奇啊。

我一下對這女老板刮目相看了,並不是什麼人都這麼有個性這麼脫俗的。

女老板拿著碗筷過來問我們吃什麼。我有些失敬地盯著她看。她大概三十來歲,頭發盤在腦後,臉色紅撲撲的,很能幹的樣子。我主動和她搭話,我說,生意好嗎?她說還行。我說,我們軍區門口也有一家你們宜賓人開的麵館,是宜賓燃麵,我常去吃。她說,好吃嗎?我說好吃啊。你為什麼不做燃麵呢?她說調料麻煩,這裏沒條件。我一想也是。我說,你可真不簡單。她說沒什麼,反正都是過日子。

吃完麵,我還是忍不住去和她套近乎,我老覺得她內心一定有許多秘密。可我不知說什麼好,就東拉西扯,比如菜從哪裏買的,紅油辣子是四川帶來的嗎,什麼時候回四川去,我還說希望她去找我。雖然我知道她不會去的。可我真希望她去。最後我問她,你在這兒習慣嗎?她笑笑說,習慣,回去還不習慣呢。

小李在門外大聲催促說,走吧,一點多了。我隻得和女老板告別。可剛一上車,我就想該和女老板照張照片啊。我又跳下車去,讓老石給我們照相。老石就給我們倆在飯館門外照了一張,大山為背景。我覺得還不夠,又讓老石以小飯館為背景再給我們照了一張,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車。

車已經曬得很燙了。我坐在車上,一個勁兒地向老板娘揮手。老石說,等回來的時候你再和她好好聊吧,你們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我說,也有相同的地方,我們都喜歡西藏。隻是,我可沒勇氣長期在這裏生活。

開始翻越加查山了。車速很慢,好像也跟我似的吃飽了犯困。

加查山我翻過至少五次了,有二十多個回頭彎,夠爬的了。爬上去山頂有海拔五千三百多米,人有些難受。好在現在已是五月了,不然還冷得不行。有一回我們的車翻到山頂時,車前突然冒煙,嚇了我們一跳。慌慌張張下車一看,原來是水箱燒幹了。我們隻好拿著瓶子什麼的,到路邊水溝舀水,黑乎乎的雪水一次隻能舀起一小口,起碼折騰了一小時才下了山。·把我給暈的,人跟踩在棉花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