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話的時候,副旅長說,看來你還翻了不少次加查山了。我小有得意地說,至少五次吧。我又反問他,你呢?副旅長搪塞說,我沒數過。我對小李說,你肯定翻得最多了,恐怕有二三十次了吧。我說這話是為了讓他高興,剛才我照相時他好像有點兒不高興,是不是嫌我耽誤時間了?小李說,我也不算多,這個月跟部隊上工地去了,隻跑了六個往返。

一個月六個往返?而且還是少的?那一年不得跑上百?

老石又在扶眼鏡了,這回不是顛掉的,是驚掉的。我想起我一個朋友,在那曲軍分區工作,春節時我打電話問候他,我說你們那裏很冷吧?他說這些天好多了,沒那麼冷了,隻有零下二十多度了。我說那冷的時候是多少度啊?他說零下四十多度網。所以告訴你一個簡單的道理,你千萬別在西藏軍人麵前顯擺。

老石扶好眼鏡問,去林芝就這條路嗎?副旅長說,不,那邊還有一條,翻米拉山過去,比這要好走一些,但正在修呢。等修好了,你們再到我們林芝來就好走了。用不了跑一天,半天就行。我說,到時候我一定再來一次。老石說,也叫上我。副旅長說,等上林芝的路好走了,就可以在林芝修個療養院。空氣多好啊,多安靜啊。我笑,說,能有人上這兒來療養嗎?好多人談起西藏就嚇得變臉呢。副旅長說,肯定會有的。我妹妹去年來的時候,到拉薩就反應得一塌糊塗,打電話給我哭兮兮地說她要馬上飛回內地去。我跟司機說,別聽她的,直接把她往林芝拉,拉來再說。等拉到林芝,她全好啦,開心得不行,直說幸好沒回去。

老石被他說得眼饞起來,真那麼好啊?我連忙證明,的確很美,跟油畫似的。副旅長說,我有個戰友,是跑川藏線的副團長,後來轉業了。聽人說九寨溝很美,就開了個車去了。到那兒一看,所有的景色都是在西藏見過的。而且往那兒一站,觸景生情,想起了共患難的戰友,眼淚忍不住往下掉,幹脆開上車就往回走。到家是淩晨二點,進門把他老婆嚇了一跳。老婆說,哪有你這樣的,上九寨溝一天就打來回?他說,咱們這樣從川藏線下來的人還貪戀九寨溝,真對不住我那些兄弟。

我聽得鼻子發酸。

車繼續往山頂上爬。到底是好車,穩穩的,加力都沒掛,就盤旋到了山頂。我開始犯困了,我知道這是缺氧所致,努力想打起精神來,還找老石要了根煙抽。但煙拿在手上,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我聽見副旅長說,你們快看,杜鵑花!老石應道,我看見了。我說我也看見了。但我沒聽見自己的聲音。於是我對自己說,我早看過了,讓他們去看吧,我要睡了。我恍惚還看見那個女老板,她說這裏的杜鵑和我們四川的不一樣。

一覺醒來時,我們已經下山,進入藏東南林區了。海拔低下來,空氣也濕潤多了。我聽見老石用濃厚的紹興話說,啊,那杜鵑花太漂亮了!回去的時候我們挖一棵帶回去。他精神倒挺足的。副旅長說,不行的。老石說,怎麼,不讓挖嗎?副旅長搖頭,說,那是高海拔植物,到了低海拔氧氣充足的地方它就得死。老石不信,副旅長說,我試過的。後來我想明白了,它們就跟我們這種人一樣,隻能待在苦地方。老石信了,沉吟了一會兒問,副旅長你說老實話,你到底是喜歡這個地方一直呆在這兒,還是沒辦法才一直呆在這兒?副旅長說,兩者都有,但喜歡的成分多一些。我估計我現在回內地去還不適應呢。我喜歡這裏的陽光,藍天,雪水,還有兵。

我在他們的對話中逐漸清醒過來,插話說,副旅長,沒想到你還挺有激情的。副旅長說,在西藏,沒有激情怎麼活?這話又讓我心裏一動。

路途漫漫,有些沉悶。老石說,誰來講個故事吧?副旅長說,講故事是你們作家的事。我說,那可不一定,精彩的故事往往裝在你們這些人的肚子裏。副旅長說,我們就是裝了也倒不出來,嘴笨。老石有些心急地問,還有多久能到林芝?副旅長說,兩三今小時吧。我沒吭聲,我知道還早呢,起碼還有二百公裏路程。

我看看表,七點了。我知道晚飯不可能再停車吃了,就自覺地從車後找了袋餅幹啃。副旅長說,我發現你很愛餓啊。我說不好意思,我胃不好,吃的時候吃不多,但一餓就不行了,就痛。老石說,是作家的職業病。副旅長說,你沒有這病?老石說,我是另一種,神經衰弱,總失眠。副旅長說,當個作家也挺辛苦。這一說我又不好意思了,我說,在你們麵前我們哪有資格說辛苦?

進入了一段泥濘不堪的土路。大概前兩天剛下過雨,雨水把路泡軟了,大車一軋,軋出兩條深深的車軲轆印,簡直就不是印,而是溝。我們的車隻能在溝裏開,中間騎著鼓出來的土坎。如果前麵來車,隻能互相謙讓,一方先退到寬一點的地方,讓另一方過。這樣一來,車速就更慢了,恐怕隻有二十邁。

這時,前麵來了輛大貨車,搖搖晃晃地朝我們開來,沒有讓的意思。小李就往邊上靠了靠,把一個車輪騎上路邊的坎。貨車磨磨唧唧地移過來,可剛移到我們跟前,熄火了,小山一樣擋在我們麵前。

小李罵了一句,跳下車去看,一會兒回來說,夠修的了,我們不能等。他開始發動車,想從那僅有的一點地方錯過去。副旅長說,我看還是等等吧。小李說,沒問題,我能過去的。副旅長不再說話。

三菱車就開始往大貨車邊上擠,身子越來越歪了。等與大貨車並排時,已經歪斜得有些嚇人了。副旅長生氣地說,不要再開了!小李大概也感覺到了危險,停下來。我們四個人就那麼歪在車裏。我不能確定有多歪,如果能下去量量,大概車與路麵的夾角不會大於六十度。老石必須緊緊握著車棚的把手才不至於靠在我身上。但我們已無法下車了。

隻那麼一下,我們就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怪不得說所有的車禍都是一瞬間發生的。

我坐在靠路邊的座位。幸好是我坐這邊,要是讓老石坐這邊,也許車就歪過去了,老石恐怕有八十公斤體重呢。還有副旅長,起碼也有七十公斤。今天運氣算好的。

他們兩個秤砣都在那邊。但即使如次,我們的車也隨時可能歪過去,一骨碌滾下路基。

我從車窗望出去,路基下是雅魯藏布江,湍急的河水嘩嘩流淌著。不過,從路基到江麵,還隔著一段沙灘,雖然是斜坡,但我估計車如果真翻下去的話,會被沙灘阻隔,不至於直接掉進江裏。我又看了一下高度,摔傷是肯定的,沙灘中冒出不少石頭,但估計死不了。

分析了形勢後,我心裏不那麼緊張了,但也高興不起來。我甚至有些後悔今天的搭車了,真要出什麼事可不是好玩兒的。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救援都不好找。光纜沒通,手機也用不成。我忽然想到了“一碗香”的女老板,不知她來來往往於西藏的路上,遇到過車禍沒有?我可從來沒遇到過。

我還一直說自己是個有福之人呢。

車上有些沉悶。副旅長打破沉默說,你們剛才不是說要講故事嗎?我沒吭聲,老石也沒吭聲。副旅長說,我先講一個?還是沒人應。也許身子這麼歪著,大家沒心思講話。

小李也一言不發。大概他有些後怕,也有些後悔,還有些歉疚。我想,這小夥子今天怎麼啦,一個勁兒趕路,這麼不注意安全。副旅長也是,為什麼不強行命令他等呢?副旅長不管有沒有人應,自顧自講起來。他說我給你們說個謎吧,是我兒子給我說的。他說完後還是沒人接話。我為了不讓他難堪,勉強說了句,我可猜不出來。

天黑盡了,大貨車也終於修好了。我斜眼看見那個司機跳上了駕駛樓,然後車子動了,緩緩地貼著我們身邊開了過去。運氣還不錯,大貨車後麵再沒有別的車了,小李趕緊打火,小心翼翼地往前開,車身逐漸正了過來。終於,我們的車脫離了危險,走上了正道。

一走上正道,我腦子馬上就活了。我說,副旅長,把你剛才那個謎再說一遍吧,我保證能猜出來。副旅長笑說,什麼謎啊,我瞎編的,想轉移你們注意力。

大家都笑了。隻有小李沒笑,他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副旅長拍拍他的肩說,沒事。

夜裏十一點多,我們終於到了。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營區的燈光,心裏很是親切。這一天下來,渾身酸疼,真想馬上放平身子躺上三天。車子開近,我看見兩個人影站在大門口的路邊,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像個孩子。我想是誰的孩子啁,這麼晚了還不睡?看我們的車開進來,大的那個一把抱起小的那個就跟著我們的車跑。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我回頭去看。小李卻一點兒也沒有停車的意思,把車直接開到了招待所。等車停穩了,他才打開車門跳下去,迎著那兩個人影跑了過去。然後,我看見三個人影成了一團,我還聽見一個童聲叫道:爸爸爸爸。

副旅長看我吃驚的樣子,解釋說,那是小李的家屬,明天就要回內地了。

現在,我真的後悔搭這輛車了。因為我,這車起碼晚到了一個半小時。

寫於2004年夏,成都北較場

(短篇小說)

趙小軍探親

趙小軍是個連長。

連長本來很普通,我軍海陸空三軍,加上導彈部隊火箭發射部隊等等,不知道有多少個連長。但趙小軍這個連長畢竟還是有些特別的地方,也就是說,在他這個連長前麵,可以加上一些定語。比如,他是個炮兵連的連長;又比如,他是個駐守在西藏邊防的連長;還比如,他是個帶出了軍事訓練全麵達標連的連長;再比如,他是個已經兩年沒休假的連長。

有了這些定語,趙小軍就和其他連長區別開了。尤其是最後一個:他是個兩年沒休假的連長,這讓他有了故事。關於這點,我必須作一些補充,我想告訴大家趙小軍不休假不是不想休假,他太想休假了,他有一個非常可愛的妻子,他的可愛的妻子又給他生了一個更可愛的女兒。上次休假正是妻子生產,他在孩子出生一周後才趕回家中,孩子剛兩個月就走了。不過妻子也一點兒沒責怪他,因為妻子對他的要求向來很低,用她的話說,希望小失望就小。妻子是那種自己能撐住自己的女人。

宋連長和妻子是在讀書期間認識的,炮兵學院的學員和一牆之隔的師範學院的學生舉行聯歡,兩個人在無數人中一下子對上了號,就開始含蓄地來往。起初妻子有些猶豫,因為宋連長個子不夠高,僅僅比她高5公分。5公分在男人和女人的之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女人是要穿高跟的,一穿上高跟,陡地就上漲了幾公分。不過不要以為我們的宋連長很矮,宋連長的身高完全符合標準,1米75,實在是妻子太高了,她竟然有1米7。所以她一直計劃找個1米8的,這樣兩人拉開10公分的距離才顯得比較般配──天知道這樣的標準是誰定出來的。

但是畢業的時候,趙小軍做了一件讓她大為吃驚、繼而大為感動的事:他在完全沒有征求她意見的情況下,毅然報名去了西藏。當時趙小軍在校學習成績乃至軍事科目,都是他們全年級第一名,學校準備讓他留校。校長找他談話後,他說他需要考慮考慮。他就悶頭考慮了一整天──這一整天中他居然沒到隔壁來征求她的意見,這是她後來耿耿於懷的──之後他找到校長說,我不想留校,我想到野戰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