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很意外,說,分配方案已經基本上定下了,條件比較好的野戰軍全都安排滿了。如果你想去部隊,就隻剩下西藏和新疆這兩個方向了。趙小軍想了一小會兒,大概一分鍾吧,說,那我就去西藏。
就這麼,趙小軍平平淡淡的把自己的分配方案給改了。
臨到走的時候,他才告訴她。他去告別,說自己要進藏了。她很吃驚,說為什麼讓你去西藏,你不是高材生嗎?他笑說正是高材生才該去西藏嘛。她還是不理解。他就說,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就把前因後果告訴了她。她有些不快,說留校有什麼不好?你是不是有意逃避我?趙小軍連忙搖頭,老打老實地說,當時我一點兒都沒想到你,我隻是想教書沒勁兒,教書何必考軍校呢?上地方大學就行了嘛。趙小軍當時是以重點大學的分數線報考軍校的。
師範學院的女生被感動了,他的不動聲色的勇敢讓他頓時高了不止10公分。於是深吸一口氣,嫁給了他。妻子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排長,等妻子升級做母親時他也升級做了副連長。現在他已經成為全團最年輕的連長了,和他的女兒一樣年輕──妻子說他們女兒是幼兒園年齡最小的一個。有什麼辦法,一個單身母親,還要上班,而他這個做父親的,連一年回來一次都做不到。
這又說到了休假。趙小軍本該去年夏天休假的,可是指導員調走了,新的任命一時又沒來;等新指導員來了,老兵複退工作就開始了;老兵走了來了新兵;等好不容易鬆一點兒了,他們又被評為先進達標連,上級派了個工作組來搞事跡材料。就這樣一拖再拖,就到了現在。盡管妻子信上說可以理解,並調侃說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趙小軍還是深感負疚。
好了,關於宋連長為什麼兩年沒休假,我已經補充的太多了。現在還是回到故事本身吧。
趙小軍的探親報告終於批下來了。他一得到通知,就以最快的速度向他的家抵近。先是搭了輛便車從他們團駐地趕到拉薩,再從拉薩坐飛機飛到成都,再從成都坐火車到妻子所在的城市。就這樣一口氣不停地趕,趕到家時已是第三天中午了。
可就在宋連長馬上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才忽地想起自己進不了家門。妻子並不知道他今天回來,當了6年兵的趙小軍同誌依然保持著一份兒浪漫,想給妻子一個驚喜。所以將這一情報瞞得死死的。妻子是小學老師,人稱林老師。林老師每天中午在學校吃飯,下午放學後才回家。
趙小軍把自己的行李寄放在院門口的傳達室,然後就上街去了。他還沒有給妻子女兒準備下任何禮物呢。他不可能又在拉薩買些牛骨頭項鏈、印度香水之類,這類東西妻子已經太多了。他想給妻子和女兒買些更好也更實用的東西。
走在街上,趙小軍發現這個城市變化很大,兩年不見,許多地方他都認不出了。這本來就不是他的家鄉,這種變化越發讓他感到陌生了。但他努力想讓自己和這個城市熟悉起來,親近起來,因為這個城市有他的親人,有他的家呀。
趙小軍先走進一家兒童商店。探親前指導員跟他說,他上次回去探親時,3歲的兒子不認他,隨便母親怎麼教,就是不叫他爸爸。他坐在床沿上和他母親說話,他就用腳使勁兒蹬他。直到睡覺前睜不開眼了,還問他,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走呀?第二天他就抱著兒子上街狂購,買了一大堆好東西,這下小子才開口叫了一聲爸。所以指導員一再囑咐趙小軍說,你要早些作好思想上和物質上兩手準備,免打無把握之仗。
趙小軍從兒童商店出來時,左手右手都滿滿的,大大小小的東西裝了好幾包。它們分別是:長毛白兔一隻──女兒屬兔,智力拚裝玩具一盒,裙子一條,夾心巧克力一盒,旺旺大禮包一袋。對了,還有黑色玩具手槍一把。買這個純屬是個人愛好,趙小軍覺得那槍做得太逼真了,就忍不住買了下來。
趙小軍左抱兔右提袋胳膊裏還夾著旺旺,沒法再逛街了,隻好往家走。
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解放軍同誌。
趙小軍回頭,看見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趙小軍停下步子來,女人看著他,有些猶豫地笑笑。趙小軍問,你是叫我嗎?女人說,是。我想……我想……
她好象有些難開口。趙小軍等著。
女人看了懷裏的孩子一眼,下決心似的說,是這樣,我帶這個孩子來看病,可到了醫院才發現沒帶錢。周圍一個人也不認識,急死我了。解放軍同誌,你能不能先借我點兒錢,等我看完病了再回去拿了還你?
趙小軍的腦子飛快地閃出一個念頭,騙錢的。
趙小軍雖然在西藏當兵,但信息並不閉塞,內地發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他都知道。他們團一個幹事就被一個帶孩子的女人騙過,騙得連路費都沒了,被大家當笑話講。
大概他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猜疑,年輕女人笑說,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任我,但是你摸摸這孩子的頭,她是真的在生病。
趙小軍的心思被女人說穿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就去看那女人懷裏的孩子,那是個可愛的小姑娘,臉紅紅的,斜靠在母親的肩膀上,很柔弱的樣子。趙小軍摸摸孩子的頭,真的很燙。
他說,你需要多少錢?
女人說,我也不大清楚,現在看病都挺貴的,至少得50吧。
趙小軍把東西擱在地下,從身上拿出一張50元的錢遞給女人。女人接過錢連聲說謝謝了,然後轉身就走,不,是跑。趙小軍也轉身就走。但走了兩步他又站住了,想,她不是說看完病要還錢嗎?既然要還錢,為什麼連他的地址姓名都不問一下?顯然是撒謊。
盡管趙小軍不在乎那50元錢,可他在乎自己的名聲。居然眼睜睜地被人騙了,居然在明知上當的情況下上了當,這對一個堂堂的軍官來說,不是很丟人嗎?
趙小軍決定跟蹤。他想,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拿錢去給孩子看病,即使她不還,也算使在了正道上。但如果她不給孩子看病,而是自己揣了,就決不放過她。
趙小軍回頭時,恍惚瞥見那個女人進了一個公園的門,他就跟了過去。跟過去才發現那不是公園,而是兒童醫院,醫院修得很漂亮,裏麵不僅有花圃,還有滑滑梯和轉椅。趙小軍走進門診大樓,裏麵竟然有很多人,這讓他意外。難道每天都有這麼多孩子生病嗎?他一眼看見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在掛號。大概是有些累,女人把孩子從左手倒到右手,還不時地踮起腳來往前看,還不時地哄著孩子,似乎很焦慮。那張50元的人民幣正緊緊地捏在她的手上。
趙小軍心軟了,什麼騙不騙的全丟在了腦後。他走上前說,要我幫忙嗎?
女人看見他,有些驚喜,說那真是太謝謝了,解放軍同誌,不會耽誤你的事嗎?
趙小軍說,問題不大。
接下來,趙小軍經曆了給孩子看病的全過程:掛號、問診、化驗、開藥、劃價、交錢、取藥、打針。這些過程並不是在一條線上,它們分散在各自的地點,樓上樓下,左邊右邊,簡直複雜極了。趙小軍一下就被這複雜的過程搞暈了頭,最後隻能承擔抱孩子的任務。
趙小軍抱著孩子站在那兒,渾身不得勁兒,他不知該怎麼抱。盡管這孩子跟炮彈差不多重,可炮彈又冷又硬,這孩子卻軟軟的熱熱的,他不知道是該抱緊些還是抱鬆些,是橫著好還是豎著好。好在孩子很老實,頭無力地歪在他懷裏,一付小可憐樣兒,也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對生人表現出掙紮和反抗。大概病得太厲害了吧。
趙小軍抱著孩子站在那兒,看見女人跑來跑去地進行那些複雜的活動,心裏不斷地想到妻子。他想妻子是多麼不容易呀。妻子也一定像這個女人一樣,經常一個人帶著孩子來看病,妻子也得一手抱女兒,一手付錢、取藥,也得樓上樓下的跑,也得不斷地去哄因為疼痛而哭泣的女兒。妻子說他們的女兒很愛生病,一咳嗽就犯支氣管炎,一犯支氣管炎就發燒,一發燒就得打針。小屁股經常被打得發硬,藥水推進去又流出來。
趙小軍越想越覺得愧疚,越愧疚就越想對眼前這對母女好。當那個小姑娘因為打青黴素而大哭不止時,趙小軍毫不猶豫地就把那個長毛白兔送給了她。如果不是年輕女人勸阻,他還會把巧克力和旺旺大禮包也送給她。
終於完成了全部過程。
孩子抱著白兔在母親的懷裏睡著了。趙小軍看看時間,已經下午4點了。他該回去了。年輕女人這才想起問他的地址和單位。這回輪到趙小軍不好意思了,他堅決不肯說,逃一樣地離開了醫院。
趙小軍重新給女兒買了隻白兔,又給妻子買了件昂貴的羊絨毛衣,然後心情愉快往家走。他想象著妻子打開門看見他的樣子,一定會吃驚得合不上嘴。而他,一定要不苟言笑地向她敬個軍禮,然後說:報告林老師,連長趙小軍奉命回家探親。想到這兒他不由地笑起來。大概這種一個人走在路上自笑自樂的情景不多見,迎麵走過來的一個小姐十分好奇,她走過去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讓趙小軍有些不好意思,但笑容一時又退不下去,他隻好舉起白兔擋住自己的臉。
可惜的是,家門仍然鎖著,林老師還有沒回來。趙小軍預想的種種情景都無法發生。這個兢兢業業的林老師,一定又在給哪個學生補課。趙小軍隻好打電話了。撥號碼時他還不甘心地想,就跟妻子說自己在拉薩,打的是長途。電話通了,接電話的老師說,林老師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去幼兒園接孩子了。
趙小軍終於沒轍了。無奈之下,就抱著一堆東西在自家的門口坐下來,等。
連續三天的旅途勞頓,加上下午在醫院當臨時家長的奔波,使得趙小軍疲憊不堪,在坐下一分鍾後就睡著了。
他是被人推醒的。醒來之後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但妻子一疊聲的話語讓他清醒了過來。
妻子抱著孩子一邊開門一邊說,真的是你?你怎麼突然回來了?你不是說探親報告批不下來嗎……不過我也不意外,因為我每天下班走上這個樓梯時,我就想象著也許你會突然出現在這兒……真的,我天天都這麼想,我知道你這個人喜歡出人意料……
趙小軍拿上東西懵懵懂懂地跟在妻子後麵往屋裏走,邊走邊說,可惜你今天一點兒感應都沒有,不然的話……
趙小軍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或者說傻住了。他一眼看見了妻子懷裏的女兒,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竟然抱著和他手上一模一樣的大白兔。
妻子沒有察覺他的異常,繼續說,嗨,今天事情都遇到一起了。下午有我的觀摩課,區上的人都來了。可偏偏薩薩又病了,她們老師打電話來通知我我也走不開,最後還是老師帶她去看的,已經打了針。這孩子太愛生病了。真對不起,讓你在門外等那麼久……
趙小軍撂下手上的東西,一言不發地從妻子懷裏接過女兒,將另一隻大白兔也遞到了女兒的手上。女兒看著他,咧開小嘴笑了。顯然她已經認出了他。
她小聲的,卻是親親的叫了一聲:
叔叔好。
趙小軍覺得自己沒出息極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寫於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