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白說,你是想告訴我們你不在乎吧?

張平均說,怎麼不在乎?把我心疼的,一天沒吃下飯。後來我跟手下說,以後別讓我在自己酒樓喝酒。嘿孫家傑,你這個評論員怎麼不說話?

孫家傑說,我這個人沒出息,一聽到一晚上損失了那麼錢就心疼的說不出話來了……下麵該誰講了?

林月白說,這回真的該你了,嚴亮,我們都想聽你的故事。

簡班長說,對對。嚴亮盡管你是邊防軍人,我們也要對你一視同仁,不能總讓你白聽。

嚴亮說,比起你們講的那些事,我的生活實在是太平淡了,真的,剛才我聽你們講故事的時候,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簡單說,不可能。你的生活肯定很精彩,哪像我們,太世俗了。我聽說你們那兒一年到頭都是大雪封山?

林月白說,那當然,零下幾十度呢,不戴帽子的話就會凍掉耳朵,還有鼻子,一摸就掉。像咱們這樣的人到那兒,高原反應先就弄得你死去活來,不在床上睡三天就別想動彈。

孫家傑說,哎嚴亮,我聽說身上如果有傷口的話,一到那兒就自動繃開了?

嚴亮聽他們這樣講,忍不住笑起來,而且笑得很厲害,有些克製不住的樣子。他說,你們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呀?跟天方夜譚似的。其實根本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是挺冷,是挺苦,是缺氧,可完全不像你們說的那麼可怕,畢竟還有那麼多人呆在那兒嘛。特別是我們團駐守的那個地方,叫察隅,跟成都差不多,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綠色,還可以種水稻,被稱為西藏江南呢。

苗娜說,哇,西藏還有這麼好的地方?

米曉嵐細聲細氣地插話說,聽他說的,察隅怎麼會和成都一樣呢?差得太遠了。

嚴亮看她一眼說,你怎麼知道?

這是他們倆今晚第一次搭話。但米曉嵐馬上不再說話了。嚴亮似有些過意不去,說,當然,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比如交通不便,通信聯絡不便,真的有與世隔絕的感覺。再比如氣候潮濕,噢,那兒夏天有很多大蚊子,一咬整個胳膊都會腫起來……對了,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個吧。不過不是故事,隻是個事兒。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行啊行啊。

嚴亮就說,我們那兒因為氣候的原因,有一種毒蚊子,看著不起眼兒,實際很可怕,隻要在你手上叮一下,你整條胳膊都會腫,又疼又癢,半個月才能好。點蚊香、搽花露水都防治不了它。可戰士們都是在野地裏訓練巡邏的,不可能不被咬,一但咬了就無法再訓練,胳膊腫得什麼也幹不成。所以小小蚊子成了大問題。我分到那兒後,團長拍著我的肩膀說,軍醫大畢業的,看你的了。我就成天琢磨,始終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後來我偶然聽當地老百姓說,吃蠍子可以解毒。

苗娜吃驚地說,蠍子本身不就有毒的嗎?

林月白說,這叫以毒攻毒。

嚴亮說,對。我就按當地老百姓教的方法,把蠍子煮熟了讓被咬的戰士吃,果然有效,能消腫止痛,但還是來得比較慢。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蠍子的毒素主要是在血液裏,煮熟了吃就大大削弱了毒性,要是生吃會不會好些呢?我就決定試試。說出來你們別笑,吃之前,我把一切後事都安排好了,給領導寫了信,給家人寫了信,表示一切後果自己負責。

簡班長說,你小子膽子還挺大。

他注意到,米曉嵐也抬起頭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嚴亮。

嚴亮說,我當時不知怎麼,一心想知道結果,所以反而沒考慮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死。

李峻說,這就叫將生死置之度外呢。

嚴亮笑笑說,沒那麼嚴重。我找來一個衛生員,讓他觀察我的情況。結果吃下去後,沒有任何中毒反應。我這才大膽地用到臨床上,讓那些被毒蚊子咬了的戰士吃,療效果然大大提高,當天就能止疼止癢,三天就能消腫。把我們團長高興的,給我記了一功。

張平均說,你應該申請專利。孫家傑說,至少寫篇學術論文發表一下。林月白說,你們就知道這些名啊利的。嚴亮,我想告訴你,我為有你這樣的同學感到驕傲。

李峻和苗娜同時學舌道:我也驕傲。

嚴亮不好意思地說,別拿我開心了。你們肯定覺得我講的這個故事沒意思。

簡單說,不,嚴亮,我認為你講的這個吃蠍子的故事,是今晚最精彩的故事,既有傳奇色彩,又有教育意義。同誌們,我建議給嚴亮同誌以免單的獎勵。

大家“哄”的笑起來,紛紛說,同意!同意!

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響起,說,我還沒講呢,你們怎麼就評出最精彩的了?

原來是米曉嵐。真的,怎麼把米曉嵐給忘了?大家全都靜下來,看著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歉意。米曉嵐笑笑,不慌不忙地說,不是每人都要講一個故事嗎?那我來講最後一個吧。

簡單忙說,好好,曉嵐你講吧。

米曉嵐說,我認識一個女人,讀中學時愛上了班上的一個男生。男生也很愛他。他們彼此說了許多山盟海誓的話。

林月白吃驚的抬起頭來看著她,難道她要講自己嗎?其他人也感覺到了,桌上一下安靜下來。

米曉嵐誰也不看,盯著自己的酒杯慢慢的說,後來,男生大學畢業分進了西藏,在家人的堅決反對下,她隻好和他分手了。其實坦率地說,家人不反對,她自己也缺乏勇氣,也害怕麵對西藏……

大家已經完全聽出來了,她的確是在講她和嚴亮的故事。很是驚詫。看看她,又看看嚴亮。嚴亮也吃驚的抬起頭來注視著米曉嵐,不知她要講什麼。隻有簡班長很高興。他想,說不定有戲。

米曉嵐對大家的反應沒感覺似的,隻是輕言細語地講故事:可是分手後,她怎麼也忘不了他,怎麼也無法開始新生活。去年暑假,女人終於決定去西藏找那個男生。她想也許見到他,發現他還愛著自己,自己也還愛著他,她就有勇氣麵對西藏了。

米曉嵐深深的歎了口氣,說,女人坐飛機到了邦達機場,那是個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機場,有4300米。一下飛機,她就被高原反應折磨得一塌糊塗,太難受了,像要死掉一樣。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坐汽車到了昌都分區。到分區後得知,去他那個邊防團的路被泥石流衝斷了,而且斷了不止一處,正在搶修。她隻好住到分區的招待所等。在招待所,她見到了許多要去那個邊防團探親的家屬,不少人還帶著孩子,大家都在等。那些日子,她聽到了太多關於軍人家屬的故事,那些故事讓她非常具體地明白了當一個軍人妻子的艱辛和不易。她有些害怕了。這一等就等了兩個星期。一些女人急得哭了起來,因為她們總共就那麼一個來月的探親假,再等下去就得回去了,沒時間了。

苗娜忍不住插話說,沒別的路可走嗎?

米曉嵐搖搖頭,沒有,這是唯一的路,翻越德木拉雪山。分區司令員知道了這一情況後,下命令說,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女人送到邊防團去,讓她們和她們的丈夫團聚,哪怕隻團聚一天。分區就與沿線的地方政府聯係,請他們協助。分區先把這些女人送到道路中斷的地方,女人們步行走過塌方處後,再由對麵地方政府派來的車接上往前走;再走到中斷的地方,再由下一段路的地方政府接上,再往前走。就這樣,一段一段的往前延伸。

米曉嵐講到這兒,不知是誰踢翻了一個酒瓶,砰的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米曉嵐卻絲毫沒受影響,繼續輕言細語地說,眼看就要到了,大家都很高興,可是沒想到,最後來接應她們的那個鄉政府沒有汽車,派來的是拖拉機。拖拉機無論怎麼擠,也擠不下所有的人。護送她們去的分區幹事非常為難。政委的家屬見狀說,我反正下崗了,有的是時間,我回分區慢慢等吧。這時,那個女人攔住了政委的家屬,說,還是我下去吧,我不是家屬,沒道理擠這個座位的。大家都很意外地看著她。女人笑笑說,真的,我隻是去看一個朋友。一車的女人都哭了,和她告別,她沒哭,和那些女人分手後,返回了昌都,又返回了成都……

嚴亮直直地看著米曉嵐,好象被她的故事定住了似的。不光是他,所有的人都在發傻。米曉嵐艱難的笑笑,說,我承認,我沒有勇氣麵對。所以我就……半途而廢了。

嚴亮忽然說,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故事還有個結尾。結尾是,當那些女人到達時,所有的丈夫都等在路口,他們呼啦一下衝上去,擁抱住了自己滿身風塵的妻子和孩子,個個淚流滿麵。我當時作為醫生,也站在那裏等她們。當我看到這一場景時,忽然想,幸好我沒有結婚。所以我就……提出分手了。

苗娜忽然大聲說,不是說好了不許講傷心故事嗎?

她的眼淚和話同時湧出。

沒有人說話。

2000年12月1日,寫於成都北較場

(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