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汪廣洋

過高郵有感

去鄉已隔十六載,訪舊惟存四五人。

萬事驚心渾是夢,一時觸目總傷神!

行過毀宅尋遺址,泣向東風吊故親。

惆帳甓湖煙水上,野花汀草為誰新?

“去鄉已隔十六載,訪舊惟存四五人”——當他在洪武三年(1370)的朔風雪影中歸來的時候,已是在動亂中離鄉的十六年之後。經曆了追隨朱元璋逐鹿中原的艱辛歲月,現在縱然被“放還”故鄉,畢竟也是值得慶幸的。可歎的是,當他再想過訪昔日的友朋時,卻大多已在戰亂中流散、亡故l詩之開筆看似隻是這樣平平敘來,但在蒼楚的歎息之中,讀者難道感受不到,那類似於杜甫所說的“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式的驚悸和傷痛?

汪廣洋的故鄉,曾經是張士誠鐵騎踐踏之地。熊熊的戰火、白刃交擊的廝殺,就這樣將它化成了一片廢墟當詩人重又路上這一塊故土時,似乎還可想見當年的村樹屋舍、人語牛鳴,怎樣交織在朝霞暮藹之中,顯得那般親切和牽人情思。然而,這景象全都像春夢一般消散、飄逝了。而今展開在詩人眼底的,卻隻有殘破的牆垣、焦枯的斷樹,和在戰亂中幸存的那些相逢不相識的憔悴鄉民對這令人黯然神傷的故鄉之景,詩人似乎不忍心細加描摹;而隻用了“萬事驚心渾是夢,一時觸目總傷神”的虛筆,著重抒寫躑躅在這片瘡痍滿目故土上的驚心動魄之感。也正因為如此,字行間便留有了較大的空白,任讀者在“涼心”和“傷神”的感覺撞擊中,自己去補充和想像。這在本詩中雖然未必是精妙之筆,因為首聯、二聯均作情語,總覺少了些玲瓏的興象;但從作者來說,他當時無疑曾有過這種夢破神傷的“涼心”之感的吧?特別是在詩人歸鄉之際,不僅他祖輩所居的故宅,早已毀於戰火,而且白發蒼蒼的慈母,竟也已長眠地下!這景況對詩人來說,當然在京城為官時已經知悉,但當踏上故鄉之土以後,它所勾起的傷痛,恐怕遠過於在京時的驚駭。當陰鬱的冬日過去,不解人間哀愁的春風,再度吹拂江南江北的時候,詩人正幽幽地踏向被毀故宅之徑。在成片的廢墟中,“尋”找故宅的“遺址”,正如在消逝的歲月中,拚湊破碎的往日之夢一樣,該是怎樣的悵惘和苦澀!他縱然能將瓦礫翻開,縱然能將當日的庭階、堂楹認遍,但毀去的終究都毀去了,徒然令他增添一段拂不去的哀慨罷了!接著出現的,便是詩人佇立母親墳頭的一幕。在駘蕩的東風裏,本該有如花歡笑的兒女們,環繞慈母膝前的怡樂才是;而今,詩人的慈母卻已被一抔黃土,永遠隔斷了回眸喜看兒子歸來的目光!墳頭的青草,想必已蓬蓬勃勃,充滿了向春而長的生機;傷心的詩人,卻隻能嗚咽吞泣,任東風吹落滿襟的清淚——這便是“行過毀宅尋遺址,泣向東風吊故親”二句,所化出的欷歔傷懷之境。與詩之前半部分的純以情語造境不同,這一聯因為注重了具體景象的自我勾勒,便將詩人在故宅尋尋覓覓,和灑淚吊念親人的哀惋之情,表現得宛然如畫、分外感人。

故宅已難在廢墟中尋回,慈母已不複陪伴愛兒!往日的種種歡樂、種種希冀,均在這故鄉的東風裏失落;踽踽而行的詩人,還能有什麼話可向人前訴說?他終於默默走出墳地,默默走向清波微漾的甓社湖岸。甓社湖嗬,你故鄉的湖!你雖然依舊那樣清澄,那樣空闊,一如詩人青年時代眼中的明麗和秀美。還有那生長湖畔、汀頭的野樹春草,經過了年年歲歲的苦難磨劫,你們竟還是那樣頑強,鋪展著清新的綠意,綻放著豔媚的新花。但此刻的詩人,卻已不複當年的氣宇軒昂——他的雙鬢已現霜白,他在仕途也遭遇了挫折。他本想在家鄉故土得到稍許慰藉,現在卻喪親失友,心田已變得一片荒涼!在這樣的心境中,就連那湖岸的汀草野樹,也隻覺得格外冷漠和無情:你們既然隻能帶給我躑躅故土的不盡惆悵,又何須生發得如許豔媚清新?

“惆悵甓湖煙水上,野花汀草為誰新?”這結語的愴然問歎,刹那間在讀者眼前,展現了甓社湖邊蓬勃爭春的花樹草影。因了它們的印染和映襯,那悵然獨立於湖岸,不斷有如煙輕霧掠過身前的詩人,望去便愈加見得索漠和孤清了。淒惋的情思,溶於幽清的景語中收結,詠來隻覺餘韻悠悠,令你哀從中來,不禁與詩人一起,墜入茫然無際的悲涼之中。

張羽

燕山春暮

金水橋邊蜀鳥啼,玉泉山下柳花飛。

江南江北三千裏,愁絕春歸客未歸。

首二句出以對偶,金、玉、鳥、花,屬對頗為工致。金水橋、玉泉山都是非常華麗的名詞,但在詩中,卻是作為一種映襯之物,從反麵道出詩人的抑鬱心情。古人雲:“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張羽本是潯陽(今九江)人,後又卜居吳興(今湖州),遊宦京師,乃受征強起,所以上都春景,每觸鄉心。自屈原《離騷》有“恐鵜鵝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之語以來,杜鵑之啼,便一直象征著悲苦惻愴之情,詩人們每有“杜宇聲聲不忍聞”之歎;何況據說杜鵑的叫聲又極似“不如歸去”,更令離鄉背井的詩人油然而生羈愁旅恨。柳絮紛飛,景致淒迷,在折柳贈別已成慣例,柳的意象與離別密切相關的古時,也常常被用來渲染離情別緒。仔細品味,我們還會發現這兒用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韻》詞“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語意的蛛絲馬跡。因此,“蜀鳥啼”、“柳花飛”的意象與“金水橋”、“玉泉山”各在同一句中,形成強烈的反差,為下二句詩人直接傾訴未能回歸故鄉的惆悵,作了極好的鋪墊。

“江南”二句,各有重複的字:二“江”,二“歸”,似雙擬對而非,結構上頗有特點。而“江南江北”、“愁絕春歸”又令人聯想到黃庭堅《次元明韻寄子由》“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一聯,黃詩結語是:“脊令各有思歸恨,日月相催雪滿顛”,張羽此詩主旨亦與之如出一轍。離鄉三千裏,春盡人難歸,“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真令人愁腸百結。晉代張翰見秋風起,思吳中故鄉蓴羹膾鱸之美味,可以辭官歸去,說:“人生貴得適誌,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而張羽卻不能這樣做。明太祖征著名詩人高啟入修元史,複擢為戶部侍郎,高啟固辭,乃賜金放還,然太祖實陰嫉之,終借故殺害。張羽若果掛冠而去,也不免遭此結局。知明初之史,當對這“愁絕”二字別有會心。

徐賁

雨後慰池上芙蓉

池上新晴偶得過,芙蓉寂寞照寒波。

相看莫厭秋情薄,若在春風怨更多。

“芙蓉”在古代有兩種,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說:“芙蓉有二種,出於水者謂之草芙蓉,出於陸者謂之木芙蓉。”前者即荷花,詩中寫的,也就是這一種。荷是夏日開花的,到了秋天,它就逐漸花殘葉落,憔悴幹枯。李璟《浣溪沙》詞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對此作了精細的描寫。這首詩中的“芙蓉寂寞照寒波”一句,寫的也是這種意境。由於它那鮮豔的花凋謝了,再沒有人來觀賞,所以就“寂寞”地呆在池上。背景由“綠波”換成了“寒波”,秋的氣象就顯得更深、更肅殺。

詩人對著這寂寞的芙蓉,感歎和勸慰什麼呢?“相看莫厭秋情薄,若在春風怨更多。”一番秋雨,一番秋意,一番零落,自然界的規律就是這樣。說它無情吧?也是,所以說“秋情薄”。它把荷花那“綠房翠蒂,紫飾紅敷”(晉夏候湛《芙蕖賦》)的盛妝剝掉了,“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賀鑄《踏莎行》)給荷花帶來了被人遺棄的淒苦況味。但是,在經過了一陣“相看”之後,詩人卻勸荷花“莫厭秋情薄”——不要埋怨秋天的無情;為什麼呢?“若在春風怨更多。”因為,秋天雖然摧折了你,但你畢竟已經到了該凋謝的時節了,要是在春天,你那紅豔的花朵嶄露於綠波之上,搖曳於春風之中,卻無人觀賞、無人采摘,你那哀怨難道不會更多嗎?這果真是對荷花說的話嗎?當然不是,人們一看就知道是象征性的。詩人在使用比興的手法,曲折地表達自己一種深微的感情;它的背後又蘊藏著一段重大的生活內容。什麼內容呢?由於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已難考查,我們隻能就詩人的生平概況去進行下麵的推測:

孫蕢

湖州樂

湖州溪水穿城郭,傍水人家起樓閣。

春風垂柳綠軒窗,細雨飛花濕簾幕。

四月五月南風來,當門處處芰荷開。

吳姬畫舫小於斛,蕩槳出城沿月回。

菰蒲浪深迷白紵,有時隔花聞笑語。

鯉魚風起燕飛斜,菱歌聲入鴛鴦渚。

全詩十二句,四句一換韻,平仄交替,自然地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四句寫湖州作為水鄉城鎮的特點,“溪水穿城”,“人家傍水”。其三四句寫得很生動、很美,人家傍河,故春天一到河岸邊的垂柳便映綠了軒窗,被春雨滋潤的落花也竟飄入簾幕。接下中間四句為第二段,既然人家傍水,一到四五月間,自然地“當門處處芰荷開”了。而姑娘們也可別致而饒有風味地駕著如盆子一般大小的船,蕩出家門,沿河采蓮了。末四句直接詠寫采蓮,“菰蒲浪深迷白紵”,姑娘們穿著白衣,小船搖入長滿開著白花的蘆葦叢中,一時竟難以分辨了。有時她們又隱入荷花叢中,不見人影,而隻是斷續地“隔花聞笑語”。上一句寫色,這一句寫聲,作者沒有從正麵描寫吳姬采蓮,而隻是側麵烘托,與蕭繹《采蓮賦》“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相比,別有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妙處。末二句更是如此,“鯉魚風起燕飛斜,菱歌聲入鴛鴦浦”,“鯉魚風”與“燕子”虛點節候,“菱歌”句則是動態的描寫,采蓮女子蕩槳遠去,其歌聲也隨之消逝,隱沒於遠遠的鴛鴦出沒的水邊。描寫極富意境,可謂神韻天然,空靈已極。

〖BT2-1〗〖ML〗高啟

水上盥手

盥手愛春水,水香手應綠。

沄沄細浪起,杳杳驚魚伏。

怊悵坐沙邊,流花去難掬。

而如今我們這位在元末還非常年輕的詩人青丘子,卻好像還未受這些傳統的影響,一條活潑潑的小河吸引了他,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它的身邊,從沙灘上伸出了雙手浸到水裏,全不講究詩人的風範。這時,春天熏陶得小河的流水碧玉一般鮮嫩,連那飛落到水麵上的桃李花瓣也受了感染,顯得生氣勃勃,繼續散發出馥鬱芬芳,讓河水也飄逸出一派濃香。年輕的詩人雙手並無汙濁,這春水卻讓他愛不釋手,他興味盎然地看著自己這雙在水中變得鮮綠的手,這雙染上了香氣的手,仿佛為這雙手在水裏發生的神奇變化而入了迷。非但如此,他更想去捧掬那水上的花朵——他不稱它們為落花,而稱之為“流花”,因為在他想來,它們未曾凋落,水使它們獲得了新生,獲得了流動的活力,在水中,花朵與他的雙手一樣,都是一種神奇的再生物!也正因如此,當春風悄至,河上泛起了細浪(沄沄,水流洶湧之貌),受驚的魚兒深潛水下(杏杳,幽遠不見蹤影)、花朵也隨浪遠去之際,失去了新奇感的詩人,就不免悵然而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