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藍仁
暮歸山中
暮歸山已昏,濯足月在澗。
衡門棲鵲定,暗樹流螢亂。
妻孥候我至,明燈共蔬飯。
佇立鬆桂涼,疏星隔河漢。
這首詩的題目很平常,不須解釋。起句“暮歸山已昏”,大約是重複了詩題,也很平常。詩人白天出門,到晚上山色昏暗的時候回來,因為走了許多路,在進家門之前,他到山澗邊洗足,順便看到了倒映在水裏的月亮。“濯足月在澗”,也很平常吧?是的,詩人在寫下本詩時,大約並沒感到有什麼不平常,此句亦不例外;但從我們的眼光看來,情況就不同了,即以此句開個頭:“濯足”,一可見他並不端“斯文”的架子,舉止隨意,二可見他無轎無馬,隻能靠兩腳走回來,然則他的性格、地位、家景,都可由此推知。再者,他雖然樸野、貧窮,卻又不是無性情的粗人,一邊消除疲勞、一邊還留意到月的倒影,大約還賞玩了一小會兒。於是乎,區區五個字,就勾勒出一個疏野的貧士的形象,平常乎?
這是首五言古詩,但三、四句也對仗得很工整。“衡門”是本詩唯一的用典,《詩·衡門》雲:“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衡通“橫”,橫門就是用一根橫木代替門,通常,這是貧士之家的代稱。“衡門棲鵲定”,現在,詩人回家了,這個連喜鵲也來築巢的寒舍,自然是年久失修、破舊不堪的;不過,此刻喜鵲們能安安定定地睡著,絲毫不受驚憂,則這家主人平居時的安詳、與物無爭,也可以推知了。“暗樹流螢亂”,是本詩唯一有動感的句子,但這動感,隻是一種反襯:在夜色下褪去了青色、隻留下黑暗身影的樹周圍,有無數點螢火在亂舞,看上去倒很熱鬧,但仔細一想,若這寒舍不是獨處曠野、遠離村落,群螢會這麼大膽踴躍地聚來?於是乎,詩人的貧士兼隱士的身份,便由鵲和螢作了說明,不須他著痕跡地自報家門了。這兩句中有如此深的含義,按王國維的定義,可算是“有境界”了,而這境界竟是從最常見的鵲棲螢飛之景中體現出來的,平常乎?
“妻孥候我至,明燈共蔬飯”。這兩句,既無用典,又無對仗,也無景物,字麵上是再平常不過了,其實,這卻是全詩的最不平常之處。前一句,天也昏了,連鵲也睡了,可妻兒們還在眷眷地等候著詩人,他們不抱怨他晚歸,也絕不打算自己先吃飽了把殘菜剩飯留給他,這是個多麼和睦融洽的貧士之家!後一句,“明燈”二字更可大加玩味,本來,吃飯總得有個燈照著,不會黑洞裏摸索,但這裏的“明燈”,卻決不是多餘之筆:貧家自然隻有蔬菜淡飯,但他們卻把燈挑得亮堂堂的,心平氣和、高高興興地吃著。這又是個多麼安道樂貧的隱士之家!請注意,前麵四句,山是昏的,樹是暗的,月倒映在水裏當然亮不到那裏去,螢火之光更是微不足道。可是,詩人一進家門,畫麵就頓時明亮了!這“明燈”,正是他的家庭的象征,這是詩人無意中流露出的對家庭的依賴感,在它的光芒所到之處,塵世一切煩惱和誘惑,都像黑暗一樣無法侵入。所以,這表麵上的多餘之筆,正是照亮全詩的點睛之筆!
明白了“明燈”的寓意,最後兩句“佇立鬆桂涼,疏星隔河漢”的意境,也就不難體會了。有這樣理解自己的妻兒,有這樣可依賴的家庭,詩人的內心,當然是非常安寧的。飯畢,他閑步而出,佇立戶外,這時,鬆樹似在告訴他這樣的生活可以長此以往,桂樹似在告訴他這樣的生活充滿溫馨美好。詩人遐想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涼快浸透全身,使他不禁引領深吸,舉目高望。長空中,幾顆孤星疏疏朗朗地天各一方,很有些岑寂,但它們卻不肯擠到銀河裏去與眾星混同,寧可獨自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浦源
送人之荊門
長江風颺布帆輕,西入荊門感客情。
三國已亡遺舊壘,幾家猶在住荒城。
雲邊路繞巴山色,樹裏河流漢水聲。
此去郢中應有賦,千秋白雪待君賡。
古代送人詩常以行人所去之地的景物寓寫慰情,此詩也不例外。其首聯開宗明義,點出行人沿長江西行,去荊門客居。荊門當時是今湖北省的一個屬縣,但古人也常把三峽東麵的南津關稱作荊門,從詩的內容來看,這裏的荊門當就兩地渾而言之。此聯以紀事為主,同時又隱寓祝頌、勸慰之意。“布帆”用晉顧愷之典。當年荊州刺史顧愷之因事請假東還,參軍殷仲堪以布帆借之,不料途遇大風。顧愷之後來在給殷仲堪的信中,不無詼諧地說:“行人安穩,布帆無恙。”後人於是常用“布帆無恙”來表示旅途順利,如李白《秋下荊門》詩雲:“霜落荊門江樹空,布帆無恙掛秋風。”詩人以“布帆”和“荊門”同出,用典貼切自然,關心體貼亦全在不言之中。
二、三兩聯擬想沿途所見景物。三國時代,四川、湖北一帶曾是蜀國東拒孫吳、北防曹魏的邊塞要地,數百年之後,這裏還留有不少斷垣殘壁;城池雖已荒蕪,卻也住著幾戶人家。頷聯著墨不多,但緊切地理特點,給人以一種深沉的曆史感,足以引發人們的思古幽情。頸聯寫山水,有舟行換景、耳目兩得之妙:眼前是雲霧籠罩、小徑蜿蜒、巴山顛連的蒼翠之色;耳邊是林木聳聚、河流湍急、漢水奔騰的潺潺之聲。二句意象疊出,互為補充,渾然流轉,讀來使人恍若身臨其境,確是寫景妙筆。林鴻當年之所以激賞此聯,並引以為同調,想來也是從中體會到了以少總多、以靜寓動、狀景如畫的神韻了吧?其實詩人善於寫景的特色原非僅此一聯,它如“細雨疏燈聞落葉,斷雲高樹見明河”、“衣上暮寒吳苑雨,馬頭秋色晉陵山”、“雨中黃葉孤村路,湖上青山遠寺鍾”、“杏花寒食春江店,榕葉熏風瘴海船”等,均為人稱(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引)。
詩的尾聯回應上文,以索詩挽合景物,歸結於“感客情”。郢是戰國時楚國的首都,在今湖北荊州境。白雪指陽春白雪,是一種高雅的楚國歌曲。據宋玉《對楚王問》,當時郢中能唱和這種歌曲的不過數十人。從表麵上看,詩人在此表示希望能得到友人去郢後的新作,因為那裏既有古跡遺址可資憑吊,又有青山麗水可供遊覽,這些都足以使有才華的人寫出繼陽春白雪之後的好詩來。可實際上他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就是友人孤身作客荊門,生活不免寂寞,而憑吊、遊覽和作詩正可緩釋和消除這種寂寞,所以末句與其說是自己在盼望友人的佳作,倒不如看成是詩人“感客情”的勸勉與安慰。這層意思雖未說透,卻一意貫之,似隱而顯,親切感人。
因此,這首詩的可稱之處,又不僅僅在於第三聯的狀景寫物如在眼前,而且還更在於通篇氣脈的貫通和立意的委婉含蓄,難怪閩中十子之冠的林鴻對此也要青眼有加了。
許繼
夜坐
雨歇宵影澄,天清月華素。
空山秋欲來,涼意先在戶。
蕭蕭林樾風,泫泫幽篁露。
草蟲亦何知,含淒感遲暮。
深思無與言,美人隔雲路。
“雨歇宵影澄”,拈出一個“澄”字,差可自慰:通常,水之清澈、靜止,始謂之澄,但此處清晰不動的,卻是那一帶丘山的身影;不過,雖是山影,又並非與水無涉——那雨簾遮掩之下的幢幢山影,艨朧莫辨,若不是中宵雨歇,焉能獲得澄清?下句“天清月華素”。說天空清朗,月光素潔,自是雨後的應有之文,算不得奇;不過,一個空闊、明淨如洗的秋夜,以及同樣空闊、明淨如洗的“空山”,大約已在這二句裏造就了吧?
濕重的秋雨收歇後,原來被它排擠到空山之外的清爽秋氣,自然又向空山回流了。然而,在“空山新雨後”立即接上“天氣晚來秋”,又有何新意?要能超得古人一肩,還須再想想,再分辨分辨——如此空闊的“空山”,那秋氣總不能一下就填滿它,就像秋水上漲黃河,也不會一下就兩岸莫辨牛馬吧?那填補總該有個由弱而強、由微而顯的過程,即使這過程是十分短促、不易感覺的吧?好了,神來之筆!“空山秋欲來,涼意先在戶。”先說明一下,“秋”這裏指秋意,不是秋季,不然,本詩成了夏末之作,便不合下文的“遲暮”了。接下,請品嚐這二句中的妙味:若是秋氣填滿空山、空山秋意盎然之時,隨他什麼人都能說秋道秋;然而,在秋意欲來未來之際,卻隻有靜靜地、久久地“夜坐”的人,才能從庭戶間悄然生起的微涼中,率先感到秋意的觸角的試探——那是秋氣在開始“填”了!如此,在看似緊緊銜接的“空山新雨後”和“天氣晚來秋”之間,居然分出了一個雖然很薄、卻到底是可以獨立的層次——“涼意先在戶”。隻有隨著“涼意”的慢慢增長,“秋”才能漸漸變濃。
“蕭蕭林樾風”,樾是樹蔭。秋氣浩浩而至了,林蔭中發出了蕭蕭風聲;“泫泫幽篁露”,篁是竹林,秋氣漫天而降了,幽深的竹林裏釀出了泫然流動的露珠。於是“草蟲亦何知,含淒感遲暮,”露濕草叢、草申百蟲似也感到了歲月的遲暮,淒然哀鳴。“深思無與言,美人隔雲路,”無知的草蟲尚有所感,敏感的夜坐人豈無所動?但“美人”——理想中的知音如隔雲端,渺焉難求,既然無人可談,還是坐著吧,把深深的人生悲哀,溶入濃濃的秋意裏去吧。這後六句,雖無“澄”字之類的精煉之筆,亦無“空山”二句的獨到感受,但畢竟將秋意、秋思一貫到底,使全詩神完氣足,也算是盡職的“綠葉”了吧?
顧文昱
白雁
萬裏西風吹羽儀,獨傳霜翰向南飛。
蘆花映月迷清影,江水含秋點素輝。
錦瑟夜調冰作柱,玉關晨度雪沾衣。
天涯兄弟離群久,皓首江湖猶未歸。
詩一開頭,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慷慨悲涼的行軍圖:西風勁掃,旌旗獵獵,鼓角陣陣往北,白雁聲聲向南。作為隊列中的一員,詩人顯然並不為雄壯的軍威所激動,反倒十分羨慕那孤獨南飛的大雁。或許他立刻駐足不前,舉首眺望,眺望高天白雲,尋覓遠逝的白雁……不過,詩人沒有直言吐露白雁捎給他的心靈震動,也沒繪形繪影地摹寫他當時的舉措,他巧妙地采用寫景的手法,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於家鄉和親人的深深眷戀。
頷聯二句,是寫詩人記憶中的家鄉秋色:明月皎皎,高懸空中,那是天上的月亮;剛兒輕拂,蘆花搖曳,吹皺了江水,搖碎了玉兔,那是水中的月亮。放眼望去,皎沽的月光在幽靜的江麵上留下了無數斑駁的光點,跳躍閃動,忽隱忽現,撲朔迷離,令人心醉。而頸聯二句,則筆鋒陡轉,直寫眼前景象:這是一個寒氣彌漫、風霜刺骨的地方,無論多麼精致的琴瑟,夜裏也不能彈奏,因為琴柱總是被凍住,無法調弦;更令人詫異的是,尚未進入冬季,清晨越過玉門關時,居然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給戰士的征衣披上了銀裝。同是秋景,這一南一北,差異是如此巨大。無須多作說明或解釋,兩相對照,作者的好惡就已鮮明地表現出來了。身處這蕭瑟荒涼的不毛之地,就更懷念江南水鄉,想念家鄉的父老兄弟。最後,詩人終於坦露了心中的感慨:他們兄弟浪跡天涯,天各一方,已經太久太久,如今自己二毛已現,日見蒼老,但是仍然不知何時才能像白雁一樣,自由地南飛,與家人、與兄弟共敘思念之情。
古人曾有“日日鄉心自雁詩”的說法,以白雁作為引子,引出濃鬱的思鄉情感,是古代詩人常用的藝術手法。不過,各人的懷鄉情由各不相同,具體的寫作方法也不可能趨於一致,本篇妙用比興、對比、烘托和誇張等藝術手法,使思鄉的主題表現得相當含蓄渾厚。
首聯起興,交代作者的處境,以及引起感慨的緣由。頷聯和頸聯卻忽然宕開,跳躍式地轉寫家鄉和北地的秋景,以強烈的反差映襯江南的美好,隱寫對家鄉的依戀。尾聯則承上而來,直寫有家難回、親人分離的愁愴。詩中語言典雅,用詞巧妙,尤其頷聯中的“迷”字和“點”字,頗值得玩味。一個“迷”字,傳神地描繪出蘆花例映水中,搖曳不定,和水中的圓月交溶幻化的動態;一個“點”字,又巧妙地展示了斑駁陸離的江上夜景。其他諸如“冰作柱”的誇張,西風萬裏的烘托等等,使得全詩充滿慷慨悲涼的氣氛,營造出深沉開闊的意境,憤而不怨,哀而不傷,十足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