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T2-1〗〖ML〗解縉
赴廣西別甥彭雲路
多情為我謝彭郎,采石江深似渭陽。
相聚六年如夢過,不如昨夜一更長。
“多情為我謝彭郎,采石江深似渭陽”,作者把舅甥之間的深厚情意比作采石江深。本來人的內心感情用語言表達易流於概念化,通過這樣的比喻,就造成了具體可感的印象,使那種誠篤的骨肉深情,洋溢紙上。
接下去的二句運用誇張:“相聚六年如夢過,不如昨夜一更長。”作者回想起舅甥相處六年,隻不過是一閃即逝的記憶,如在夢中過得一般快。這就寫出了他們之間非同一般的親情。另外,此時詩人正當落魄失意之際,處境險惡,瞻望前程,吉凶難卜,想到人生無常,世事多變,年華易逝,自此別後,水闊天長,山川阻隔,相會無期,那麼,昨夜以肺腑相傾的長談更是彌足珍貴的了。句中沉澱著詩人對六年來他們舅甥間相濡以沫、親切往還生活情景的回憶和眷念不盡的感情,也滲透著對自己未來命運感到悵惘、茫然的意緒。
林鴻
夕陽
抹野銜山影欲收,光浮鴉背去悠悠。
高城半落催鳴角,遠浦初沉促係舟。
幾處閨中關繡戶,何人江上倚朱樓?
淒涼獨有成陽陌,芳草相連萬古愁。
首句“抹野”見夕陽之色,“銜山”繪夕陽之形,“影欲收”言夕陽將落未落。這是全詩中唯一的正麵描繪夕陽的句子。次句“光浮鴉背”轉筆寫夕陽下的物態風情。這一句從溫庭筠“鴉背夕陽多”化出,說烏鴉背負著夕照餘光,緩緩歸巢,暮色安詳寧靜。循此一意推衍,中間兩聯,展開黃昏時節種種人事活動的描寫,詩境大開。三句“高城”指邊地城樓。唯其地居險隘,兵家所爭,因此深溝高壘。當夕陽還隻“半落”,高城上已吹響了關閉城門的號角,大有“長煙落日孤城閉”的森嚴氣象。四句“遠浦”寫的時序略晚一夕陽從“半落”到了“初沉”,水手們忙著係舟夜泊,畫麵暮色蒼茫。“閨中”“江上”一聯說:此時暝色已入高樓,不知有多少望斷天際歸舟的少婦無可奈何地關上了繡戶,也不知有多少流浪他鄉的扁舟遊子在倚欄思家,歸心如水。這一聯很可能受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影響。“倚朱樓”的“樓”即“樓船”之“樓”。“朱樓”本建於高宅深院;這裏借指沐浴在夕陽餘霞散綺中通體緋紅的船樓,用來與“繡戶”屬對,鍛煉精巧。以上三聯,所寫不過是夕陽西下時習見的人事風情,淡墨點染,唯見莽莽蒼蒼,略示惆悵而已。最後一聯,詩人才以濃墨重彩,抒發他個人獨有的強烈感情——
“淒涼獨有鹹陽陌,芳草相連萬古愁。”
“鹹陽”泛指京城,不必坐實地望。林鴻是福清人,《明史》本傳說他“洪武初,以才人薦,授將樂縣訓導”,可知他出生、成長於元末。這裏的“鹹陽”,即指元代京城大都(今北京)。“陌”是郊野小路;“芳草相連”謂芳草與夕陽餘光相連不盡;“萬古愁”者,言對此夕陽芳草,沉思曆史巨變,低徊不已;內心的愁苦,也一如芳草天涯,綿綿不絕。讀詩至此,我們不禁有問:上三聯描繪的夕陽西下時的物象人事,都沒有引起詩人的“淒涼”之感,“萬古”之愁,何以獨有這京郊小路上的芳草夕陽,引起他如此強烈的感情震動?而且,說芳草夕陽相連,看上去便感到淒涼,這種感情已經不大好理解;說帝都郊外的芳草夕陽顯示出“獨有”的淒涼情味,能引起人無限興亡之感,更出於常理之外。看來,傷心人別有懷抱。繹其詩心,皆緣國祚已移,河山變色,故而見黍離麥秀,愴然興悲,這是詩人異乎尋常的獨特感受。知識分子並不曾因為元代是異族入主中華便淡化他們的故國之思。如果說,這結聯僅僅是一般的發思古之幽情,寄寓泛泛的興亡感慨,而非抒作者個人獨有的家國之慟,則不但“獨有”二字失去重量,沒有著落;而且全詩筋骨風力盡失,變成了一首拚湊七巧板的平庸之作,林鴻何至如此?根據以上理解,作進一步的藝術分析,這首詩可分為前後兩個大層。前六句為一層,泛寫物態人情,詩人以夕陽為背景,勾勒出六幅不同的畫麵,純用客觀敘寫,他自己不動聲色。後兩句突然用“淒涼”二字發端,“獨有”二字一振,作一大轉折。這時,詩人站出來了,長言永歎,抒發家國之哀;不僅景中有情,而且一往而深,浩茫無際。詩到這裏才露出主旨,才讓讀者觸及詩人的感情脈搏。這種前麵平靜敘述,結尾才突然轉出正意,讓急管繁弦並發,掀起巨大波瀾的作法,詩藝稱之為“襯跌”,有激蕩詩情、突出主旋律的作用;能使全詩在寧靜中突然振起,在平緩中突然傾瀉,結在最強音上。
以上是從整體藝術構思來說的。另外,在煉字煉意上,此詩也極見工力。首句“影欲收”,次句“光浮鴉背”,“欲”“浮”二字用得既準確,又有動態感,下字不可移易。“去悠悠”的“悠悠”,描繪出烏鴉展開大翅、不急不忙地飛翔的神態,尤具情韻。“催鳴角“促係舟”,催、促二字將夕陽擬人化,無情轉似多情。六句的“倚朱樓”,結句的“芳草相連”,字麵不見夕陽而夕陽之光色燦然在目:這些都是錘煉琢磨的範例。
高棅
嶠嶼春潮
瀛洲見海色,潮來如風雨。
初日照寒濤,春聲在孤嶼。
飛帆落鏡中,望入桃花去。
起句“瀛洲見海色”是說他在仙山瀛洲,忽見遠處海水變了顏色。“嶠嶼”四麵環海,隨時可以看到海;且海水本來無色,詩卻說“見海色”,可知是見海水異色。這是潮水將來的征兆,即蘇軾詩“海上濤頭一線來”(《望海樓晚景》)的景象。詩從潮來前一瞬間著筆,為後文正麵寫海潮蓄勢。次句“潮來如風雨”緊承“見海色”,點明“潮”字,寫海潮之勢,其來如風雨驟至,天地變色。三句“初日照寒濤”寫海潮之色。唐代詩人或者說“驚濤來似雪”(孟浩然),或者說“潮來天地青”(王維),那色彩總是單調的,威嚴的。高棅寫海潮之色與他們不同。他把鏡頭對準晨光照臨下的潮頭。陽光照在潮頭上,光線經過水的折射而呈現瑰麗的七彩,繽紛耀眼。四句寫潮聲。“春聲在孤嶼”點明“春”字,全句意思是:春潮的聲音回蕩於孤島的周圍。潮頭一個接一個湧來,拍打著孤島,澎湃之聲不絕於耳。此時高潮已過。結尾兩句“飛帆落鏡中,望入桃花去”寫潮平情景,宕開詩境,借船帆的飛駛以寫海潮之餘力。那被潮水推送得疾馳的船,帆影落在一平如鏡的海麵上,望著遠處海岸邊的桃花林,箭一般飛駛而去。“桃花”二字再次點明所寫確係春潮,結到題目上。
我在前麵說過:由於詩人對海有長期、細致的觀察,故能從四麵八方著筆寫春潮,這是此詩最大的特色。詩很短,總共才六句,三十個字,卻寫出了春潮之勢,春潮之色,春潮之聲,春潮之力。這樣寫便有立體感,便顯出春潮的多姿多彩。單調不能算作美,豐富才是人們的審美追求。
其次,這首詩寫海潮,富於變化,寫出了任性的海潮時而粗獷、時而溫柔的性格,顯示出它時而憤怒、時而微笑的形象。自枚乘《七發》以“波湧雲亂”“橫奔雷行”寫海潮,觀潮之作類多突出潮水的威猛橫暴。劉禹錫雲:“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浪淘沙詞》),那氣象就令人望而生畏。這是海潮在詩詞中已經定型的形象,後之作者很少能跳出窠臼。高楝此作則不然。他筆下的海潮,有時確實可畏,有時卻感到可親。詩中固然有潮來風雨如晦、天昏地暗的景象,隨之又轉出初日照耀下的潮頭,變為五光十色,瑰麗多姿,與“潮來如風雨”情境迥然有異。結尾再一變,寫海平如鏡,舟入桃花,境界開闊,景色優美,與前麵的風雨如晦、瑰麗七彩又截然不同。高楝筆下的春潮,可謂聲容多變,儀態萬方。姚合有“鶴聲高下聽無盡,潮色晨昏望不同”之句(《赴蘇州》),高楝這首觀潮詩,妙處之一就在於“望不同”。故曆來觀潮之作,風格以雄放為宗;高棅這首詩,獨以清拔見勝。
〖BT2+*2〗〖ML〗王恭
〖BT3+*2〗〖ML〗去婦詞
刺促何刺促,東家迎鸞西家哭。
哭聲休使東家聞,東家新婦嫁郎君。
滿堂笑語看珠翠,夾道風傳蘭麝薰。
浮雲上天花落樹,君心一失無回悟。
明知遣妾何所歸,飲淚行尋出門路。
青銅鏡麵無光采,苦心尚在容華改。
東家新婦傾城姿,似妾從前初嫁時。
起首二句,寫了東家的迎親和西家的悲泣。東西家究係何人,詩人埋下伏筆留待下文揭示,於是這裏就有了一個小小的懸念。但思維敏捷者一眼便可辨出凍家便是棄婦原來的婆家,西家便是棄婦現居的娘家。這樣,詩一開頭,故夫的喜氣洋洋與棄婦的悲心惻惻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刺促何刺促”其特殊的疊詞句式對此也起了一種意義上的強化作用:故夫迫不及待地另結新歡,薄幸絕情,更襯出棄婦的孤苦悲淒。
接著的四句,換用平韻,而以頂針修辭格與上綰合。“哭聲”二句,用筆細微,情辭惋愴,女主人公意謂:眼前之事,既是“東家迎鸞”,也是“東家新婦嫁郎君”,我即使怨故夫薄情,傷心落淚,也不應讓哭聲破壞了無辜新婦初嫁的幸福感。表麵上看,第四句與第二句均寫東家辦喜事,是同義反複,實際上前者卻由於主賓語易位而被賦予了特殊意義,而不僅僅強調了東家婚禮是無可奈何的事實。這種假性重複可以說手法新穎,較深刻地刻劃出棄婦的善良與不幸。“滿堂”二句,從人的三種主要感覺——聽覺、視覺、嗅覺入手,以精煉的語言非常傳神地寫下了婚禮上熱熱鬧鬧的一幕:大堂上但聞賓朋笑語喧嘩,但見新婦珠翠滿身,大道上清風吹拂,送來陣陣蘭麝濃芳。此喜當然加深了彼悲,下麵四句,轉入棄婦觸景生情的辛酸回憶。“浮雲”二句,寫出那永無愧悔的負心漢正像一股狂暴的惡風,將象征著愛之纏綿的“雲”與象征著情之嬌柔的“花”徹底摧殘。由風傳蘭麝之香(直說)換韻過渡到風滅雲花之美(暗示),頗可見銜接上的匠心。而“明知”雲雲,見出棄婦的別無選擇,“飲淚”雲雲,回應上文的“哭”;且這二句中棄婦孤身尋邊門離去之煢獨淒涼複與五、六二句中熱鬧喜慶的氣氛形成第二層強烈對比。
最後四句,兩次換韻,女主人公哀歎:我的青銅鏡久未擦拭一照,已黯然無光,但不用照鏡我也知道盡管愛的苦心仍在,而容顏已因憂傷而憔悴失色,東家新婦真美麗啊,就像我初嫁時那樣光豔照人。詩至此戛然而止,然餘味可玩,棄婦沒說的意思大家完全可以猜出:喜新厭舊、薄幸寡情是故夫的本性,新婦的寵遇恐怕也難長久。詩的最後,有新婦貌美與故婦色衰的對比,也有棄婦故姿與今客的對比,暗示出悲劇的普遍性、必然性,從而在章法上與篇首的對比手法遙相呼應,產生較好的藝術效果。
方孝孺
應召赴京道上有作
搖落秋冬際,蒼茫鄞越間。
青山欹枕過,白鳥背人還。
問俗鄉音異,消愁酒價慳。
虛名果何物,不使病夫閑。
方孝孺由家鄉浙江寧海出發,向北赴金陵,首先經過寧波、紹興一帶,故詩中稱“鄞越間”。詩的開頭二句點明了寫作的時間、環境,草木零落的秋冬季節,野色蒼茫的秋冬風物,整個格調相當低沉。宋玉《九辯》雲:“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僚栗兮若在遠行。”此句襲用“搖落”二字,很自然地使人聯想起《九辯》,聯想起“僚栗兮若在遠行”,或許這正是詩人當時的心境吧!方孝孺為人比較迂闊,在思想上、政治上高標複古,頗不與時人相合,當時他還作有《閑居感懷》二首,寫道:“賢豪誌大業,舉措流俗驚。”“救弊豈無術,得君方難言。”他自許甚高,但能否得到君主的信用,卻毫無把握,故這次雖然又被征召,心情並不舒暢,仍有些“僚栗”不安。接下二聯便展開對旅途景況的描寫:“青山欹枕過,白鳥背人還。”詩人是坐船上路的,故能欹枕舟中,欣賞兩岸青山慢慢地在船窗外向後移動;還有天邊的白鳥,也漸去漸遠。出門在外,自必有許多新的感受,“問俗鄉音異,消愁酒價慳”,從路人講話口音的不同,知道離家愈來愈遠了。離家愈遠,鄉愁愈甚,飲酒可以消愁,但沒想到外地的酒價也與家鄉不同,要貴一些。以上二聯,三、四句為景聯,五、六句為情聯,正合乎一般律詩中二聯的結構。然景中有情,“青山”、“白鳥”中隱含了悵惘之感;抒情又不離景,“問俗”與“沽酒”正是旅途中最典型的細節。作者感情細膩,觀察又深入,乃能富於表現力地將之寫出來。而且這細節雖然典型,卻是最一般的,出門人幾乎都經曆過,這裏正體現作者善於發掘平常中的不平常之功力。末二句作者遂回到題目,緊扣這次“應召赴京。寫。因為是被人推薦的,故稱“虛名”,同時也表露了作者對此行結果的憂念。如果方孝孺對這次被召見滿懷信心,可指日以待地施展自己的抱負,那他是不會用“虛名”二字的。正因為他擔心這次仍會像以前那般被“遣還”,以致白自地讓這有病之軀奔波勞累,那才是“虛名”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