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第4章

徐有貞

鷓鴣圖

煙雨蕭蕭苦竹秋,感人常自叫鉤輈。

披圖無限江南思,不必聞聲也自愁。

這是一首題畫詩。詩人托畫寄意,抒發了深深的思鄉濃情和綿綿的懷歸愁思。詩的前二句點明畫麵,使人如見其畫;後二句畫外見意,托物以興,由畫中之景生出心中之情。全詩既再現並拓展了畫境,又蘊蓄並釀足了詩境,深衷淺貌,短語長情,具有高度的藝術表現力和搖人心魂的抒情效果。

鷓鴣和苦竹是經常出現在古人詩畫中的兩個意象。鷓鶓分布於我國南部,棲息於生有灌叢和疏樹的山地,鳴聲響亮,“鷓鴣”之名即因其鳴聲而得。晉崔豹《古今注》雲:“南山有鳥,名鷓鴣,自呼其名。”但據鳥類工作者考察,其鳴聲略似“xi—xi—xi一ga—ga”(《中國動物誌》)。而古人則以為鷓鴣的!鳴聲淒婉動人,似在呼喚“行不得也哥哥”,一說好像在叫“不如歸去”。苦竹是竹的一種,四、五月間開綠色或淡紫色花,其筍味苦。以是古人便常用鷓鴣與苦竹的意象來表現遊子鄉思之愁和羈旅之苦。像“遊子乍聞征袖濕,……苦竹叢深春日西”(鄭穀《鷓鴣》),“楚客天南行漸遠,山山村裏鷓鴣啼”(張籍《玉山館》),“畫中曾見曲中聞,不是傷情即斷魂”(張詠《聞鷓鴣》),“愁凝苦竹淡煙橫”(宋無《題鄭所南推篷竹卷》),“日暮西風吹苦竹,……萬恨千愁啼未足”(李東陽《鷓鴣圖》)……此類詩句不勝枚舉。徐有貞題詩的《鷓鴣圖》畫卷人們早已看不到了,但畫中景物和意境卻可以借這首詩而大致想見。“煙雨蕭蕭苦竹秋,感人常自叫鉤輈”,詩筆不僅狀寫展現了畫麵所繪之形——茫茫的煙雨,蕭瑟的竹叢,飛啼的鷓鴣,乃至清涼的秋意,而且摹擬傳達出“蕭蕭”的雨聲和“鉤輈”的鳥鳴,從而著意渲染出一種淒清寂寥的色調氛圍與哀怨淒切的情韻。

丘溶

花徑二首(其二)

閑來無事學栽花,每日朝回玩物華。

不是偷閑作時態,要分春意到貧家。

丘溶出身寒微,素性儉樸,故對京城官僚們的奢侈鑽營很看不慣,而每每念及貧寒的百姓。當時他還有《暮春不見花偶成》寫道:“三月京華景物佳,獨憐無地可移花。紛紛紅白兼桃李,盡屬朱門富貴家。”可與本詩參看。這首詩除“物華”(自然景物之精華)稍需解釋外,其餘字麵都易曉,但是,這並不是等於其含義亦淺。試看——首句詩人說自己“閑來無事學栽花”,看似平平,但仔細一說,詩人是在朝為官之人,他不去拜客訪友、飛短流長、黨同伐異、營謀升遷,而卻在這名利場中悠然自得,“栽花”而已,容易麼?次句又申足上意,他的“玩物華”,可不是隨心所欲、悅之則“玩”、不悅則棄,而是“每日”如此,樂此不疲,且又除上朝辦正經事以外,一天的時間全撲在這上麵,心無旁鶩。單憑這二句,我們便可知詩人是位潔身自好、淡忘榮利的君子了。

但“獨善”決不是詩人可以自滿的,尤其是談理學者,“兼濟”更斷然不可斯須忘之。於是,詩的後二句一抑一揚,道出了詩人的雄心宏願。第三句一轉,隨手帶出詩人的對立麵,那些人,也做官、也栽花,但他們一是忙裏“偷閑”,既不全心全意、更不視栽花為首務,至於他們整日裏“忙”些什麼,那偷得的“閑”功夫還能幾許,就不言而喻了;二是“作時態”,他們隻是求時髦,一窩蜂地上,全不知該如何“玩”出花的真精神。對這種人,詩人鄭重言道:自己決“不是”其同道,他的栽花,隻是為了“要分春意到貧家”!末句是詩意的高揚,昭示出詩人的崇高人格:他要把花的春意,傳播到萬門千戶的貧家陋室——不,毋寧說,他是立誌要以自己的積學、積修,做一番大事業,兼濟天下,大拯蒼生——那些被“偷閑”者們遺忘的蒼生。花、春,在本詩中雖因“花徑”之題,是實有者,但它們更重要的,乃是其被詩人賦予的象征意義。回過頭再看詩人的“栽花”、“玩物華”,讀者將恍然大悟:這那裏是潔身自好、明哲保身,這分明是詩人在陶冶情操、砥礪名節,以求有朝一日大展抱負!這,大概也正是詩人寫作的命意所在吧?由此而言,本詩比之前引《暮春不見花偶成》,立意要更上了一層。

王越

與李布政彥碩馮僉憲景陽對飲

相逢無奈還傷別,尊酒休辭飲幾巡。

自笑年來常送客,不知身是未歸人。

馬嘶落日青山暮,雁度西風白革新。

離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黃葉二分塵。

詩的第一句就把“逢”與“別”放在一起,寫詩人樂聚恨別,無可奈何的感情。古人有“相見時難別亦難”之歎,詩人居於荒煙絕塞,關山萬裏,黃煙沙海,相逢更見其難。然而聚日苦短,又要離別,詩人的感情唯“傷”而已;詩人想挽留故人而不能,想隨故人一同回京但王命在身也不能,詩人的難處唯“無奈”而已。開篇一句就寫盡了相逢的喜悅和相別的難堪。此時此刻,詩人不知話從何說起,事從何做起,隻說:喝吧,喝幾巡酒吧,別推辭了,過一會,這樣的聚飲也沒有了。“休辭”二字,看出主客都心情悲抑,無心多飲,而王越作為主人,雖然不能不勸,其情緒亦是黯淡的。頭兩句詩,就語言巧妙多姿,感情抑揚起伏,平平的敘述中有幾多波瀾,幾多曲折。

詩寫到這裏,傷別之情本應噴薄而出,但詩人用“自笑”二字將筆鋒輕輕一提,山回路轉,別一番情景。他自笑年來年往,常常設宴送客,由於反客為主,有時竟自以為東道,盡地主之誼,殊不知自己也是早該還鄉回京的客子。“年來”說明時間之久。“自笑”“不知”反其意而道之。人喜而笑、悲而哭,但有時又不得不以笑為哭,以哭為笑。岑參遠赴西域,路遇故人,即感動得“雙袖龍鍾淚不幹”,該笑而反哭了。同樣,詩人這裏的笑,亦非樂而笑,而是一種苦笑,無可奈何的笑,淒然的笑,勉強做作的笑,較之哭,更有一番苦況。“不知”亦非真不知,人生的痛苦莫過忘卻為幸,可悲的是人們對自己的處境、苦惱難以忘卻。詩人這裏的“不知”隻是說自己常作東,有時產生一種錯覺,但錯覺是霎那間的事,清醒後便會生出無限的惆悵。“自笑”“不知”的後麵包含了詩人多少對故目的眷念。這兩句寫思鄉,無一字說思鄉,說東道西,欲說還休,款款道來,卻蘊藉深情。

五、六句把情境向前推去,寫詩人與故人別後的情景。故人已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詩人仍佇立路口深深地目送,正是“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李欣《送陳章甫》)第六句又交待時令,“雁度”“西門”白草”都是邊塞風物。大雁南徒,秋風逼人,自草枯敗,詩人此時大概也不無昭君“願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的願望和“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的傷悲。兩句全是景語,又語語言情,有悠悠不盡之意。

最後兩句“離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黃葉二分塵”。“離恨”二字總括一二句的“傷別”、三四句的懷鄉,還籠罩全詩的無可奈何,身不由己。前麵日“無奈”曰“傷”,故人別後,詩人曰“恨”,看出情感的遞進。“十分”的說法非常新奇,詩人的鄉愁別恨如是十分,故人帶走了一半,而詩人留下的一半,三分化作黃葉,二分化作塵土。秋季的塞外,黃葉蕭蕭,掠空飛舞;‘秋季的邊塵,隨風卷地而來,就是這五分的“離恨”也充天蔽地,讓詩人眼前的景物無一不傷,無一不能引起他念舊懷鄉的感情。

郭登

保定途中偶成

白璧何從摘舊瑕,才開羅網向天涯。

寒窗兒女燈前淚,客路風霜夢裏家。

豈有酖人羊叔子,可憐憂國賈長沙。

獨醒空和騷人詠,滿耳斜陽噪晚鴉。

此詩首二句“白璧何從摘舊瑕,才開羅網向天涯”,所寫即是這件事。白璧係白色的美玉,郭登自以為盡忠國事,白璧無瑕,可當事者偏偏要吹毛求疵地羅織他,加以罪名,把他貶謫到僻遠的甘肅。當時郭登隻身一人去甘肅,妻孥都留在京城,境況甚是艱難,史稱其妻“縫紉自給,幾殆”。這自然地增添了郭登貶謫途中的憂思。詩中第三、四句非常準確而形象地把這表達了出來,“寒燈兒女”、“客路風霜”,人間的離愁別恨,莫過於此了。為什麼詩人偏偏要遭此厄運呢?難道當日扼守孤城,不受也先要挾有罪嗎?難道後來力抗強敵,迫使敵人送還上皇錯了嗎?想至此,他的心情由憂思轉入憤切,詩句也激昂起來。“豈有酰人羊叔子?可憐優國賈長沙!”羊叔子即羊祜,晉大將,曾率軍在江陵與吳陸抗軍對峙,講信修德,不為譎詐之謀。“抗嚐病,祜饋之藥,抗服之無疑心。人多諫抗,抗曰:‘羊祜豈酖人者!’”(《晉書·羊祜傳》)酖(zhen)為毒酒,此引伸為暗害。賈長沙即賈誼,漢長沙王太傅,嚐上書文帝,曆陳政事,以為“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見《漢書·賈誼傳》)。這二句,郭登以羊祜、賈誼自喻:心懷坦蕩,可比羊祜;盡忠國事,可比賈誼。當時英宗複辟,寵信宦官曹吉祥、佞臣石亨等,並以私憤殺害了於謙及於謙所舉薦重用的一些將領、官員,一時誌士吞聲,群魔亂舞,郭登僥幸地以先人之功免於一死,遠謫邊荒之地,這時他還能怎麼樣呢?“獨醒空和騷人詠,滿耳斜陽噪晚鴉。”隻能如屈原那樣獨自吟唱自己的悲哀,無可奈何地在斜陽下任憑晚鴉在耳邊聒噪。末一句是寫景,當正是詩人在保定途中吟此詩時的景況。然亦不無象征意味,把在朝的宵小比作晚鴉聒噪吧,這般佞臣囂張的日子是不會太長的!

張弼

渡江

揚子江頭幾問津,風波如舊客愁新。

西飛白日忙於我,南去青山冷笑人。

孤枕不勝鄉國夢,敝裘猶帶帝京塵。

交遊落落俱星散,吟對沙鷗一愴神。

想來,作者的悵惘心情是鬱結很久且十分深重的,所以詩歌一開首,“客愁”兩字已赫然在目。揚子江渡頭,幾回回經由,江上風波依舊,而旅人已添了新愁。底下兩句,鋪衍旅人奔波愁勞之狀。太陽天天東升,天天西落,自是無止無息,且不知起訖,然作者竟有“忙於我”之想,顯是極無理之語,不過,由此無理語,其感歎自己天涯奔走、東西飄泊的情致,由淺轉深。與此出句相對應,對句言向南蜿蜒伸展的青山顯得格外清冷,不近人情,一點也不理解旅人客愁之深,反而像在冷冷地嘲笑人,實借青山的整暇和凝重,來反襯人因有所求而離鄉背井、拋妻別子是多麼的無謂。想到這一層,作者不免有一種悵然和失落無所依的感覺,由此雖然剛從京師來,衣衫上還沾染著那裏的灰塵,但故國之思已頻頻入夢,攪得人無法安睡了。這裏,“敝裘猶帶帝京塵”一句,是用晉詩人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典,讀者想及陸詩,當會對作者在京師的那番勞苦,有更深入的了解的。尾聯承此意,由己及人,作者想到自己那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如今也正和自己一樣,天涯作客,四方糊口,山長水闊,欲再攜手歡會、談古論今而不可得,不由得神情悄愴,黯然至於悲懷難抑。“吟對沙鷗”可能是實景實寫,即作者午夜夢回,輾轉床鋪,再難入睡,所以披衣出戶,江頭散步,見鷗鳥而起意;也可能是虛景虛寫,作者既不得安睡,於是重撚燈火,調弄筆墨,賦詩寄慨,也許他想到了杜甫“飄飄何所似,天〖JP2〗地一沙鷗”的吟唱,借來入詩。人生本是塵世寄跡,居無定所也屬當然,正像這高翔天地間的沙鷗,東止西棲,所以,“沙鷗”在此成了一種孤單飄泊、無所著落的象征。一經吟出,全詩的愁情愁緒,得以上升到一個新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境界,讀者的思緒,也由此脫開去,浮想聯翩,去體會詩人的孤苦,尋覓自己的感懷。〖JP〗

沈周

梔子花詩

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豔精神。

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這首《梔子花詩》為七絕。梔子花為常綠灌木,夏季開花,故沈周此詩應作於夏日。起首二句,先說梔子花的形質,因其夏季開花,且花呈白色,所以喻其魂為雪鑄,喻其花為冰質,其吐氣為清涼之氣。此花生在庭院曲欄深處,精神俊爽,引人注目。

詩的後二句尤為奇妙,因梔子花冰雪形質,故當一鉤新月初上之際,這花魂便展開了輕盈的雙翅,飛離了曲欄,要把自己的嬌香,附在自己的俏影上,傳向詩人所坐的如畫的華庭。此時,夜風也知情識趣了,它眼見花魂欲飛不能的嬌態,便悄悄伸出無形的手,把那新月下淡淡的花影輕輕牽住,送向它想去的地方,讓它的香氣、涼氣,彌漫於曲欄、庭院,彌漫於整個夏夜。這二句意境極幽美,措詞亦清新優雅,一“牽”一“送”,夏月微風的情態可掬;言“影”言“香”,梔子花的精魂大有飛動之態。不過,“畫庭”二字,還覺可再斟酌,蓋與全詩的氛圍不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