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北湘南俱入眼,鷓鴣聲裏獨憑欄。
“危峰高瞰楚江幹”,嶽麓山拔地而起,山勢巍峨。嶽麓寺在半山腰。詩人盤旋攀登,終於走上寺來。他興奮地喊出聲來:我現在站在“危峰”上向下看,啊,湘江岸邊的景色盡收眼底了!“危峰”,已見山峰之高,又用居高臨下的“高瞰”二字,更顯出視野的廣遠,突現出嶽麓山巉岩挺拔的氣勢。第一句就有近景和遠景,人在“危峰”,是近景,距嶽麓山六華裏的“楚江”(即湘江)自是遠景物了。
接著詩人收回視線,轉向自己所在的嶽麓山。自己身在“危峰”,卻顧所來路徑,不禁發出一聲驚歎:“路在羊腸第幾盤?”那山間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啊,不知拐了多少彎兒,才進得這座古刹呢!
詩的頭兩句,寫登高、望遠和回顧來路三個過程,都是寫登上高峰的最初的興奮的心情。等到這種狂喜的情緒稍稍平靜,便開始細細打量四周的風景了:“萬樹鬆杉雙徑合,四山風雨一僧寒。”詩人發現嶽麓山有一個特點,滿山都為稠密的鬆樹和杉木所環抱和覆蓋,顯得極其幽深和清寂。密樹蔭蔽的叢林中隱約有兩條小路,在接近山寺處並為一條了。李東陽遊嶽麓山時,已是“長沙地濕天將暑”,而在此山中,卻感到置身清涼世界中。詩人不由馳騁想像:當風雨如晦之日,這層巒疊翠中的山寺該是多麼蕭颯、清寒啊!這兩句都是寫山中所見,都是近在眼前的景色。接著,詩人又轉移視線、遊目山外了:“平沙淺草連天遠,落日孤城隔水看。”詩人放眼遠眺,入望盡是平沙淺草,草木的綠色一直延伸到天際;隔著湘水而望,隻見孤零零的長沙城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這兩句詩寫出了“長沙千裏平”(韓愈詩句)的地理特點,湘江沿岸、長沙周圍是廣闊的平原,從嶽麓山上望去,崛起在地平線上的長沙城極其顯眼,看去有似“孤城”了。
祝允明
太行歌
上客坐高堂,聽仆歌太行。
六歲從先公,騎馬出晉陽。
遙循厚土足,忽上天中央。
但聞風雷聲,不見日月光。
狐兔繞馬蹄,虎豹嗥樹旁。
衡跨數十州,四麵殊封疆。
童心多驚壯,傈氣已飛揚。
自來江南郡,佳麗稱吾鄉。
邈哉雄豪觀,寤寐不可忘。
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
祝允明是蘇州人。但因其祖父祝顥曾任山西布政使參政,他出生於山西。六歲時,他隨父親穿越太行山,回到家鄉蘇州,住了幾十年。在這首《太行歌》中,詩人將太行山與江南作對照,其結果卻是向往於前者的雄峻闊大,對後者的佳麗風光,沒有任何好評。這詩語言淺易,好像寫得隨便,其實頗為講究。開頭四句交代清楚,然後以十句集中描敘太行山,作為全篇的主體部份。“遙循厚土足,忽上天中央”,注重於山之高;“但聞風雷聲,不見日月光”,注重於山中氣候的惡劣;“狐兔繞馬啼,虎豹嗥樹旁”,注重於山中荒涼恐怖的氣氛;“衡(橫)跨數十州,四麵殊封疆”,注重於山域的廣大。然後,歸結到“童心多驚壯,傈氣已飛揚”。——如此景觀,對幼年的祝允明來說,當然是相當可怕的。但稍微想一下,就會意識到:穿越太行山,須有幾十天時間,豈能無一時風和日麗,無一處旖旎光景?詩隻寫太行的險惡,顯然是有意選擇和構造的結果了。
從表麵上看,前十四句並無隻字讚美太行山。轉入“自來江南郡,佳麗稱吾鄉”,前後形成對照。江南既稱“佳麗”,又是“吾鄉”,以常情而論,自當為離太行而歸江南額手稱慶。出人意料,詩的下兩句,卻是對太行山寤寐難忘的思念。這一不合常情的轉折,必須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於是有末兩句的收結:“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這才是全詩的主旨所在:如太行之行那樣充滿艱險困厄、不測風雲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人生;平庸安樂的境遇,卻令人感到空洞無聊,白白浪費了生命!最後六句三層,層層跳躍翻進,節奏急迫,使結句格外高亢驚人。
從詩歌的傳統習慣來說,如果強調高山的驗峻艱怠,則詩人所表達的情緒以畏懼退卻居多。曹操《苦寒行》作於漢獻帝建安十一年(206)出征高斡時,作為三軍主帥,一代豪傑,本不會麵對太行山而產生畏怯心理,但詩中卻一再說:“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李白的名篇《蜀道難》,多奇幻之思,驚詭之句,但也是一再感歎:“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像祝允明這樣,既有意寫山勢的險惡,又特別表示對此險惡雄大之境日夜難忘的詩,屬於例外。是什麼因素引起此種變化呢?在詩人筆下,險惡的山嶺從來不僅是自然的存在,而且常常是壓迫人生的外在力量的象征。李白《行路難》也寫到太行山:“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表達了難以找到出路的悲哀。《苦寒行》、《蜀道難》多少也有這樣的意味。確實,人總是難以與命運相抗,發出這樣的哀歎原是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在明代出現了新的情況,那就是一部份文人對自我的重視和期待要遠超過前人。不管實際的地位與成就如何,在人生哲學中,他們絕不承認有任何高於自我的存在。祝允明的狂傲自負更是人所皆知。他的《大遊賦》,劈頭一句,就是:“宇宙之道,於我而止矣!”這是把“我”視為所麵對的世界的主宰者。狂者進取,個性自然向外拓張。盡管在現實世界裏,他們仍可能被外在力量所壓倒,但在精神世界、以及反映自我精神的文學世界,他們是不肯向任何力量退卻的。這跟前人有很大區別。
再回到《太行歌》。從美學意義上說,西洋人把各種景觀分成兩大類:粗獷、雄壯、巨大的一類,稱為“崇高”;秀麗、溫柔、細潔的一類,稱為“美”(又譯為“優美”)。視允明將太行山的雄峻可怖與江南風光的佳麗可人相對比,很接近於西洋人關於“崇高”與“優美”的區分。他是舍棄“優美”,向往“崇高”的。這是詩人個性擴張、衝動,追求刺激而不甘於平靜的表現。從象征的意義上說,他是一個渴求有所作為的人,在環境不允許的情況下,此種渴求更其強烈。雖說祝家世代官宦,他的生活絕不會太差,但由於仕途困頓,又無其他可以發揮的餘地,便覺得內在的創造力受到壓抑,而更為厭惡平庸的生活。所以,回想起幼年穿越太行山的經曆,盡管驚傈恐怖,卻令人興奮激動,便以此為象征,表現內心中對壯麗人生的向往。
其實,對現代人來說,這種情緒是容易理解的。許多環境安逸、生活富足的人,偏偏喜歡冒險去攀登杳無人煙的奇峰絕頂,不正是為了克服人生的平庸嗎?開首引《屍子》:“龍門,魚之難也。”但躍過龍門,魚即化龍,非複庸常任人宰割之物。這傳說的真正意味,恐怕也正在於此。
周在
閨怨
江南二月試羅衣,春盡燕山雪尚飛。
應是子規啼不到,故鄉雖好不思歸。
春天到了,暖風融融,住在江南的少婦,已經拿出了春裝,準備換上。羅衣而日“試”,不是說做了新衣服,試穿一下,而是說丈夫遠離,她日夜盼望,衣帶漸寬,人漸憔悴,現在已經是二月了,丈夫該回來了,不知去年的衣服是否合身,拿出來試一下。一個“試”字,便包涵了以往無數的思念,所以接句便由試衣而遙想到遠在北國燕山的丈夫。江南二月,春色如此,但燕山寒冷,“雪花大如席”,即使到暮春還常飛雪,不知道丈夫是否過得慣?他是否會凍著?由春色、羅衣,使少婦的思念之心,遠隔千山萬水,飛到了丈夫身邊。以上二句,大開大闔,未寫怨而先寫思,為下文預留了斡旋的餘地。
春天是遠客還鄉的日子,故鄉春色盎然,與那燕山飛雪相比,不知強了多少倍,但“正是歸時不見歸”(葛鴉兒《懷良人》),少婦心中自然由愛生恨,充滿了悲傷與怨愁。這種心情,在唐人詩中一般采用直敘,但周在這首詩中卻故作波折。少婦對丈夫明明是滿腹牢愁,卻借物達誌,反說不是丈夫不知回家,而是那暮春悲啼著“不如歸去”的子規鳥,隻知道在江南無休止地鳴叫,卻不飛到那燕山飛雪中去;丈夫聽不到子規催歸聲,不知道春天將盡,所以故鄉雖好,還想不到已經到了回家的時候了。詩把怨恨移到子規身上,把少婦對丈夫又愛又怨的心情委婉細膩地表現出來。
唐寅
閶門即事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中國自古有重農抑商的傳統。所謂“四民”——士、農、工、商,商在最後,甚至常常被看作是賤民。漢代發生戰爭時,“良家子”是軍官的來源,罪徒和商人子弟則是士兵的來源。宋代陸遊在《家訓》中告誡子弟:“仕宦不可常。不仕則農,無可憾也。但不可迫於衣食,為市井小人之事耳。戒之戒之!”似乎一入市井,便墮落下流。明代朱元璋建國後,打擊商人更不遺餘力。禁止民間從事海上貿易,把城市富民遷往荒瘠地區,藉故殺死巨商(如沈萬三)並抄沒家產,甚至規定商人隻準穿布衣等等,致使明初商業經濟急劇萎縮。商人不過做買賣賺錢,為什麼竟被視為洪水猛獸一般?關鍵在於穩定統治秩序的需要。帝王要使讀書做官成為獲得社會地位與財富的唯一途徑,把大多數人束縛在土地上,和簡單樸素的生活方式中。商人的財富和他們的享樂生活,在上層削弱了官府的權威,在下層引起人民的非份之想,最容易破壞專製政治和傳統道德。
這一種傳統影響於文學,特別是主要出於士大夫之手的詩歌,一般對商人也多取鄙視的態度。以白居易的《琵琶行》來說,那一位長安名妓“老大嫁作商人婦”,在作者看來是一種“天涯淪落”的結局。至於專門寫商人生活的詩,像元稹、張籍的《賈客樂》、劉禹錫的《賈客詞》、白居易的《鹽商婦》等等,都是用譏刺的口吻描摹商人的富足與享樂,並且常常拿農民的辛勞來陪襯。好像凡是不做官而有錢,就是荒謬,就是發不義之財。與此相聯係,中國古詩詞中寫城市商業社會的作品也非常少。偶爾涉及,難免謾罵一通。但不管怎麼樣,商業總是人類社會中不可缺少的行業;經商致富,是一條具有吸引力的生活道路。雖然受到政府的抑製,商業仍舊時起時伏地發展著。以蘇州的情況來說,本來在元代已經相當繁華,明初受到沉重打擊,蕭條近百年,到明中葉再度複興,成為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城市。祝允明的朋友王琦著《寓圃雜記》,有《吳中近年之盛》一條,說蘇州“閭簷輻輳,萬瓦甓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盈盒,交馳子通衙。水巷中。光彩耀目,遊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於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而蘇州商業最集中的地段,就在閶門。
文學同樣不能永遠漠視商人的存在。首先在麵向市民的通俗文學如戲曲、小說中,歌頌商人的作品,從元代開始明顯增多。在明代小說裏,可以看到《賣油郎獨占花魁》,寫一個賣油的小販獲得了絕色女子的歡心;可以看到《轉運漢巧遇洞庭紅》,寫一個落魄書生隨商人出海,無意之中發了一筆大財。而一些居住城市的詩人,也開始用同情的或是豔羨的筆調寫商人生活。
唐寅的《閶門即事》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從詩的語言藝術來看,並不是很講究。它的最大特點,是作者以商人子弟的身份,興高采烈地描繪閶門一帶繁榮的商業經濟。這裏既沒有傳統士大夫對商人的蔑視,也沒有狹隘地把金錢視為罪惡,更不帶一點自卑的心理。詩人把吳中即蘇州城讚美為“天下樂土”,又將閶門誇為樂土中的寶地。這裏有大量的金錢運轉不息,有許多美貌女子為商人獻歌獻舞,各種交易徹夜進行,各地方言喧喧嚷嚷,組成了一幅難以描繪的市井圖畫。從唐寅的筆下,可以感受到異常熱烈的商業生活氣氛,和一個年輕的商人子弟的快樂而自信的心情。這樣的詩,拿來與前麵所提及的那些仇視、辱罵商人生活、商業社會的作品相比,區別是多麼明顯!
人類的生活本是無比豐富,但有各種教條對生活加以否定,使文字能夠表現的內容變得單調。當文學中出現新的生活場景,或是以新的態度看待以往被否定的生活時,隻要詩人之心是真誠的,就應該承認這是文學的進步。